季承宁目光快速在人群中移动,落到那被信众团团簇拥的紫衣人身上。
他与此人之距有足足七十丈,这样的距离,就算弓箭能够到达紫衣人身边,想要在数千人之中射中一人,何其不易。
何况,那非靶子,而是个移动的活物。
可,若不加以阻止,必生大乱。
蛊惑人心的吟唱还在继续。
似有人贴着他的耳后低语,声音低沉而曼妙,循循善诱地吟唱着:“世人皆苦……”
季承宁信手扯过一把硬弓。
青年将军眯起眼,屏息凝神。
一线寒光凝聚在箭簇上,熠熠生辉。
随着季承宁调整方向,直指紫衣人!
一瞬间,李璧忽地发现季承宁身上的气韵变了,既不张狂,也不恣意,但又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种,隐藏在静水下,几欲爆发的压制。
好像干扰他的一切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李璧和其他军士连大气都不敢喘。
阮泯满面愕然,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为何不派李璧出战?纵然有传染病又能怎样,解除眼下之围才是最重要的,若真感染了,大不了再将出城的军士处理掉便是,慈不掌兵,为将者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
难道季承宁以为自己能射中那紫衣人吗?
“季承宁!”
一声怒喝从起城墙台阶处传来。
越来越近。
风掠碎发,季承宁一动不动。
他眼中此刻只有那个小小的紫点。
“你在干什么?”周琰怒喝道:“兵临城下,你为什么不主动出战?你难道想拥兵自……”
话音未落。
“砰!”
周琰只觉腹部处剧痛蔓延,竟是一记重拳毫不犹豫地怼上他的小腹。
周琰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何时遭受过这种对待,口内血腥气登时上涌,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趴趴地向后仰去。
“殿……”
众护卫大惊失色。
而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立在他们面前,修长冷白的手放下,轻声道:“嘘——”
幽幽的声音入耳。
如果说战场反复的吟诵是蛊惑人心的妖邪,那么他们眼前这个神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令人脊背发冷的男人,则是怨气冲天的恶鬼!
许是此人的气质太过阴冷骇人,众护卫缩瑟了下,竟无一个敢上前。
城楼上,阮泯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承宁的一举一动。
季承宁疯了?
周琰都只吸引了阮泯一瞬注的意力,而后立刻回聚到季承宁身上。
数百米之距,信徒团团簇拥那紫衣人,恨不得以命相替,季承宁怎么可能一箭在万军之中直中贼首?!
“嗖——”
箭倏地从射出,穿云而去,似裹挟着万钧之力。
太快了,快到人只看得清一个闪烁着寒光的银点。
喘息之间,那个银点在紫衣人眼前放大。
“大人!”
“砰!”
箭羽贯穿眉心,那紫衣人身体被强大力量撞得猛地朝后栽倒。
城楼上一时寂静,旋即,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赞叹声。
“好——”
“将军神射!”
刚刚从剧痛中回神的周琰愣愣地靠着墙。
发生什么了?
阮泯则是满面不可置信。
青年人射箭的身姿与一个绯红身影交合、重叠。
硝烟烈火,满城艳红中,照亮了青年人冷冽威严的面孔。
阮泯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剧痛令他恍然回神。
是季——
然而,血流如注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众军士面上的喜色凝滞。
下一秒,那紫色的衣袍竟然凭空自燃,绚烂燃烧的人形骨架在漆黑的夜空中漂浮,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眼中。
这,还是活人吗?
抬着鸾车的几人似乎在叛军中地位超然,好像也被“射死”的紫衣人惊到了,忌惮地朝城墙上看了眼。
毕竟紫衣“人”不怕死,他们会死。
遂将手指插-入口中,长长地吟啸了声。
诡异的乐声和吟诵声一瞬停止,刹那间,流民们竟如同潮水般地散去。
尘土飞扬,四散而去。
唯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昭示着他们曾经来过。
但是在场众军士胜利的喜悦并不十分明显,脸色都有些惨白,看起来很想吐。
还有少部分人震惊地看着季承宁,迟迟移不开视线。
季承宁放下弓。
这是一把十六石的硬弓,寻常人连拉起来都不可能,放在军中亦是少有人能撼动。
季承宁方才凝神太久,放下手时,才看见自己的扳指已经被勒碎了,手指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
季承宁甩了甩手,吩咐警戒,才看见才恢复了一点体力就怒气冲冲跑上来的周琰。
周琰被气得哆嗦,“季承宁你就是这么管教下属的!崔杳是什么东西,一个商人贱民,花钱买的小官,也敢动本殿下!”
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每说一句话,小腹都多抽痛几分。
崔杳安安静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好像既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表现得逆来顺受,和善可欺,季承宁反倒不快——毕竟,他是真没看见崔杳把周琰打了。
从他的视角看,就是周琰无理取闹,还敢辱骂他表妹。
况且以季小侯爷的性子,当时周琰在干扰他,耽误军事,别说打一顿,就算砍了都理所应当。
他目光下移,扫过周琰的袖口。
脂粉留下的粉红印清晰可见。
季承宁哈了声。
一个不知刚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混账也配对沙场折冲的军士指手画脚?
遂冷笑道:“殿下骂崔大人是贱民,难道忘了大军粮草供给皆仰仗崔氏。您说他冒犯了您,只要您能给我变出粮草,我现在砍了他给殿下赔罪!”
他一面撂下狠话,一面还轻轻勾了下崔杳的袖子,以示安抚。
崔杳眼尾微垂,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内里,一闪而逝的得意。
季承宁见周琰还在发抖,犹然嫌火候不足,道:“耽误了军中大事,纵然您是天潢贵胄,想必陛下也不会容情。”他微微一笑,“殿下,您难道忘了二殿下吗?”
这一番话把周琰气得喘不上气。
他恨恨地看着站在季承宁身后的崔杳,目光怨毒得好像要把这对狗男男扒皮萱草。
他寻不出崔杳的错处,只能怒喝:“叛军溃逃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你怎么还不追?”
季承宁道:“兵法云败军莫追,若是他们陷阱布置,只等我们上钩,岂非白白折损将士性命?”
他可不信,一个能盘踞大郡的叛军,只有这些,这些人。
更有可能,叛军首领用这些感染了疫病的叛军探路,是让他们新生惶恐,或者丧失戒备的手段,贸然去追,必有精兵在后面埋伏!
此言既出,在场诸人皆深以为然。
几个军官交换了下视线,都觉得三殿下为了立功操之过急,他说得轻巧,可若真有伏击,死的可不是这位三殿下!
周琰被说得哑口无言,恼恨地一甩袖子,大步下楼。
崔杳低眉顺眼,拿出手帕给季承宁擦汗,轻声道:“世子何必为了我,和殿下起了龃龉。”
季承宁恨铁不成钢,没注意到崔杳的小动作,怒气冲冲道:“你也是!你平日里和本世子的伶牙俐齿呢,你就听着他骂你!”
崔杳垂着眼,“是,可……”
季承宁没好气,“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