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睡吧,”崔杳俯身,他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唤道:“阿菟。”
倘季承宁醒着一定会大为惊讶。
因为这个小名除了季琳外早就无人会叫,崔杳是怎么知道的?
温柔缠绵的话音入耳,于是半梦半醒,魂梦颠倒的小侯爷真以为自己身边是此世间与他最亲近的长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回温的面颊撒娇般地蹭了蹭崔杳的手,如扇长睫刮过掌纹,那里说不上敏感,甚至没什么感觉,然而在相接的刹那,痒得崔杳半个身体都僵硬。
晦暗的目光钉在季承宁身上。
他的表情惊疑而审视,如同看见了砧板上被开膛破肚,剔骨拔刺的鱼肉突然口吐人言。
自掘坟墓的蠢货。
他盯着季承宁,刻毒又冷漠地想。
却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
季承宁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是藤蔓还是蛇紧紧地缠着他,他动弹不得。
双目睁不开。
他乞怜讨好统统无用,只得被缠绕其中,越来越紧,骨骼相撞,紧密贴合得季承宁甚至感受到了疼。
季承宁醒来先看见的是他二叔的脸。
季尚书沉着脸色,然而沉的要命的脸色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担忧,然而在与季承宁视线相撞的刹那,立刻变成了股凉飕飕的寒意。
“醒了?”季琳没什么情绪地问。
虽然没什么情绪,但是小侯爷已经感受到了将欲压城的风雨,他缩了缩脖子,余光悄然环顾了圈,不见崔杳,又不敢问,生生咽了下去。
季承宁讨好一笑,“是。”
季琳斜睨了季承宁一眼,看得后者愈发心惊胆跳,笑容愈发讨好,拖长了嗓音,“二叔。”
季琳被他这一套哄了多年,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领,他不为所动,冷冷笑道:“小侯爷为官半年,本事比从前大了千百倍,”他拱手,“真是失敬。”
季承宁头皮发麻,讪然道:“岂敢,二叔我……”
“你还知道不敢!”季琳见他还是滑不留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怒道:“小侯爷,你好厉害,好气性,敢当面顶撞陛下,还赌气辞官,你若是不想为官……”
难道不会提前和我说,让我想办法吗?你行事如此鲁莽,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还未说完,季琳只觉怀中一重。
“唰啦。”
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乳燕投林似地撞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二叔。”季承宁小声唤他。
季琳嘴唇动了动,所有带着怒气和疼惜的告诫教诲,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堵在喉中。
季琳垂眼。
季承宁这段时间的确公务繁忙,少得闲暇,骨架虽已逐渐长开,肩膀却仍旧单薄削刻,他长臂一揽,就能如季承宁小时候一般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季承宁也的确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季琳怀中。
呼吸起伏一颤一颤的,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季琳说不出此刻内心涌动的滋味,是气恼小侄子不要命更多,还是怜爱心疼占据上风。
他只感觉到一点热力从季承宁与他相贴的地方传来,指尖都泛着麻。
于是垂下手,拂过季承宁发颤的肩膀。
刑部尚书多数时候都冷淡着一张脸,要他好声好气哄人时还从未有过。
可季承宁伏在他怀中,凌乱的发都随着少年人啜泣的动作一晃一晃。
季琳急得口焦,近乎于无措地放软声音,“承宁,不想为官明日我替你写折请辞便是了,不要哭了,听话。”
话音未落,季琳感受到衣襟处似被什么濡湿了,身体更僵。
他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季承宁救人,反被他训斥,二人数日没有说过话的场面。
男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季承宁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给他顺气,“阿菟?”
“嘎吱。”
门被推开。
能不经通报进季承宁卧房的人不多,崔杳算一个。
季承宁倏地从季琳怀中弹起。
若是被表妹看见他这么大人了还扑在长辈怀中耍赖,他脸还要不要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起身的瞬间,崔杳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立在门口,好像在等季承宁允他进来。
他逆光站着,季承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该很温和。
季琳被季承宁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视线在季承宁脸上迅速地转了一圈。
后者的脸在他怀中蹭得通红,眼眶双颊艳色连片,倒看不出是不是哭了,唇角还有点莹润,他以为是泪水的东西,分明是口涎!
心瞬间放下大半,而后席卷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怒气。
那边季承宁刚朝崔杳招招手,后者爪子就被季琳一把握住。
季尚书沉着脸,面色阴沉得可叫小儿止啼。
就着季承宁的手指在前襟那块圆润的湿痕上一点,沉声道:“承宁。”
季承宁一抹嘴唇,表情难得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眼泪已经淌出来了,忽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沾到衣服上的眼泪收不回去,只能拿哈喇子遮掩吧。
“因为,二叔你身上有股杏花味,”季承宁捧着饿得几乎贴后背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叫侄子想起杏花糕。”
季琳:“……”
头好疼。
他之所以不成亲,除了对男女都兴趣有限外,最大的缘故就是有季承宁一个侄子已经要他半条命了,再有一个儿女,足够他英年早逝。
一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面唤人将一直炖煮着的甜汤端上来。
崔杳一撩衣袍,坐到季承宁床边,动作自然得好似这里不是季承宁的卧房,而是他崔杳的深闺。
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跳,他想说崔姑娘此举未免与礼不合,可毕竟崔杳是好意,更何况,今早还是崔杳将自家侄子送回来的。
季尚书抿唇,住口。
季承宁神色尚有三分赧然,揉了揉脸,笑看崔杳,伸手拉住崔杳的衣袖,“我能回来,还要多谢表妹。”
崔杳望着季承宁,柔声回答:“世子客气。”
他声音轻缓温柔,动人非常,季承宁没忍住多看了崔杳两眼。
不看不觉有异,仔细看方见崔杳的轮廓似乎更柔和些,好似刻意拿妆粉修饰了面容,光彩昳丽,如美玉照人,虽着男装,却愈发难辨性别,光下面颊分外清透,看不出丁点用过铅粉的痕迹。
季承宁怔然几秒。
他眼中的惊艳崔杳清晰可见,想来若非季琳在这,早就小狗似地凑上来夸他好看了。
崔杳垂眼,风姿柔婉。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之色。
看得季琳头更疼。
崔杳能比他还提前知道宫中的消息,内闱中定然有人与他传信,问题是,是谁?
这位表姑娘……
季琳眼中闪过抹忌惮,神色转换,面对季承宁时又变成了副似叹似恼,无可奈何的表情。
季小侯爷季承宁一边缩在他怀中,一边还拉着崔杳的袖子,他皱眉,未免太不像话。
季琳轻咳。
季承宁忽地想到什么,藏在乌发下的耳尖一红,从季琳怀中钻出来,专心致志地去拉崔杳的袖子。
表妹身上有股很幽雅的香,闻着使人静心凝神,他想问问香方。
季琳:“???”
崔杳抬首,目光越过季承宁的肩头,与季琳短暂地对视了眼,笑容都真挚了几分。
季琳面色微暗,正要开口,忽闻外面道:“大人,刑部有要紧公文,需大人处置。”
季琳道:“知道了。”
又不放心,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额头,“好好养伤,不许胡闹,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