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让他去找晏祁,明瑾却露出了微妙的别扭神情,他移开目光,含糊道:“知道了,晚上再说吧。”
晏祁躲了他几天,后面不躲了,但明瑾却受不了每次在人前见他都要喊父亲。
白天在府中活动时,他开始主动避开晏祁,宁肯绕道走了。
这还在其次,最可恨的是,晏祁给他安排了一堆任务,还有人时刻盯着他的动向,哪怕到了晚上,他也脱不开身。
今晚一定要趁天黑偷溜到先生房里!
明瑾暗暗握拳,他成为宁王世子,只是为了救下爹娘和明家,可没有打算就此和晏祁桥归桥路归路。
想要当他爹?不可能!
荀婴离开后不久,陈叔山也回来了。
“少爷,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几个兄弟,跟着队伍一路北上,暗中照顾夫人和明家的人,”他朝明瑾行礼道,“也打听清楚这支队伍的去处了,应该是北上至居庸关附近,在当地修筑防御工事。”
明瑾脸色凝沉:“好,若有消息传回来,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虽然不至于让妇孺也去做繁重的体力活,但明瑾一直挂念着文轻尘的身子,他已经做好了那个孩子无法出生的准备,只希望母亲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但每每想起,还是会忍不住心如刀割。
“娘……”
那可是,那么多年来,爹娘第一个亲生的孩子啊。
明瑾垂下头,双手抵在额前,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些天来,担忧、愧疚和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但和从前不一样,那时的他受了委屈,还能找爹娘抱怨,向先生哭诉。
如今的明瑾,一腔心事无处倾诉,晏祁每日早出晚归,仅有的几次碰面还都表现出一副疏离模样;宁王府比明家大上数倍,里面的人事也复杂不知多少,晏祁似乎有意让他放手施为,并不插手,因此光是应付这些就足以让明瑾焦头烂额。
更别提他还要了解更多京中各个家族势力的纠葛,判断如今的朝堂局势,以及探听关于爹娘的消息……
明瑾其实真的很累了,他很想把脑袋埋在晏祁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不想被人叫主公叫世子。
他只想永远做先生的弟子,和明家无忧无虑的纨绔小少爷。
“少爷,您还好吧?”
陈叔山担忧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明瑾抹了把脸,强笑道:“没事。多谢,你这几天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陈叔山犹豫着道。
见明瑾点头首肯,他便继续道:“虽说出了这档子意外,但锦衣卫、禁军两大关键阵营之中,宁王殿下目前都已经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这次平叛更是名声大振,城中都夸赞宁王殿下有其母宁昭公主之风,不堕昭明军威名。”
“所以,在属下心目中,宁王殿下善于隐忍,算无遗策,少爷不妨相信他,别把自己逼得那么紧。”
明瑾揉了揉眉心:“我有吗?”
陈叔山没说话,但露出了和方才荀婴离去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你才是那个最该去休息的人,少爷。”
“……好吧,”明瑾最终妥协了,“你们赢了。”
他的身体的确在向他发出警报,只是一直被明瑾强行忽略了而已。
在陈叔山的说动之下,明瑾决定先在侧书房屏风后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至于桌上这堆东西,等他醒了再看。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随手把太子的请帖放在了最上方。明日是他第一次公开露面,届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到场,明瑾可不想迟到或是闹出什么洋相,平白丢先生的脸。
要是先生能跟他一起去就好了。
这是明瑾睡着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在里面?”
晏祁的脚步站定在书房门前,偏头道。
他的视线冷冽,几乎像是要把站在门口守卫的陈叔山从皮肉到骨头看个遍。
陈叔山不自觉地绷紧后背,僵硬着点了点头。
晏祁挑剔的视线落在陈叔山硬朗但平平无奇的五官上,绷紧的唇角微微一松。
陈叔山:“…………”
压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是错觉吗?
晏祁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淡淡问他:“你出身昭明军中?”
“是的。”
“那想必应该也知晓他的身份,”晏祁的金眸近乎仙神,叫陈叔山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瑾儿是宁昭公主唯一的后人,也是宁王府唯一的继承者,我知道他很信任你,信任到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你的手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叔山肃容道:“殿下放心,少爷对属下之妹有救命之恩,属下必定以死相报这份恩情!”
晏祁不置可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可会水?”
陈叔山愣了半天,直到晏祁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不耐,这才赶忙回答道:“会!会!属下从小在河边长大,能足足在水下憋气半炷香时间。”
他疑惑地看向晏祁,不明白宁王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但晏祁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日记得,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接着他越过陈叔山,推门走进了书房,不等陈叔山张望,晏祁又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了。
陈叔山嘴角一抽,默默站回了原位。
合拢的门扉挡住了午后的阳光,晏祁站在原地,望着侧卧在屏风后的少年,眸光逐渐失神散漫,犹如这屋中游移漂浮的细碎光点。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挪动脚步,无声地走到了屏风之外。
但晏祁并未绕过去。
他只是将椅子搬到了靠近屏风的位置,缓缓坐下,望着那道竹林屏风上虚幻的倒影发起了呆。
记忆之中,第一次见面时的竹影婆娑,潇潇之声犹在耳畔。
晏祁仰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头顶,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些天来,明瑾的努力和艰难,他自然都看在眼里。
心疼吗?
自然心疼。
——但这是必要的磨砺。
晏祁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当他看到明瑾如他所想的一般,快速褪去稚嫩,在压力之下一步步脱胎换骨,飞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宁王府世子时,晏祁忽然又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就仿佛一直牵在手里的风筝线,被他亲手剪断。
而他只能站在原地,望着那只风筝遥遥飞向未知的远方。
今日皇宫之中发生的事情,金柳都跟他讲了,在得知太子被晏珀无故砸伤的那一刻,晏祁便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机会来了。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统统都站在他这一边。
太子那封发给明瑾的请帖,就是他最好动手的时机。
“唔,不要……不要走……”
屏风内的明瑾突然梦呓起来,晏祁的目光重新汇聚在屏风上,看见少年蜷缩成一团,竟在梦中低低地哭泣起来。
那声音细弱可怜,像只刚出生不久、浑身还湿漉漉的小狸奴,细细叫着要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