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能看到先生这样为他着急落泪,已经够本了。
他就再说一句话。
于是明瑾再次拽了拽晏祁的衣襟,示意他低下头。
晏祁的眼眸胀痛,在他眼里,怀中的少年恍然已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但这孩子仍强作微笑地望着自己,但视线只是短暂地交汇,那清亮的目光便闪烁着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像是在弥留时分强忍着悲伤,遗憾他们此生难以厮守一样。
这一刻,晏祁恨极了自己。
他总以为,明瑾还年轻,往后有大好岁月,漫漫余生可以消磨,因此此前才会压抑自己的感情,对这孩子热烈的真心一避再避,一退再退;
可若是早知他们相伴时间不过寥寥数年,他又为何要如此!
到头来,只落得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还让这孩子带着满心遗憾与不甘离去……
正当万箭穿心之际,怀中的少年动了动,在皑皑白雪下显得格外红润的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道:
“老家伙,下次再敢丢下我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再过几十年你老了,一定把你绑在椅子上看我跟三个脱衣舞娘跳胡旋舞!”
晏祁:“…………”
泪水干涸得十分迅速,他脸色木然地看着明瑾哈哈一笑,从自己怀里一下子跳起来,跟拔萝卜似的轻巧拔出了胸口的箭矢,随手丢到边上,又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掏出那枚平安锁,只一眼,便勃然大怒。
“居然坏了道缝!”明瑾不可置信地嚷嚷起来,“居然坏了道缝了!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长命锁!!!”
他出离地愤怒了,冲到同样一脸不可思议的撒乌楞面前,揪起这人的毛领,当众“啪啪”甩了他俩耳光,便打还边喊:
“居然坏了道缝!不可饶恕!!”
撒乌楞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他被打得脸都肿了,一双眯缝眼死死瞪着方才还一副马上就要断气模样的明瑾,含糊着喊道:“你不是要死了吗?”
“你才要死了,你全家都要死了!”明瑾骂道,又毫不客气地扇了他俩嘴巴子,“不对,你全家死了小爷我也不会死!”
“还有,你刚才是不是骂先生来着?该打!”
他再度高高扬起巴掌,忽然,身后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明瑾下意识回头,对上了晏祁那双眼尾尚带着几许殷红的金眸。
他顿时讪笑一声:“先……父皇,儿臣在帮您教训这大逆不道之徒呢。”
“先别父皇了。”晏祁哑声道。
一双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明瑾,像是在确定他不是自己的幻觉似的,“论大逆不道,这天下没人赶得上你。”
冷汗瞬间爬满脊背,明瑾心虚得厉害,下意识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晏祁后方的亲友们。
然而爹娘只是一个瞧地一个望天,一看就不是他们亲生的;荀婴面无表情地叫人把俘虏都押走,还把李司拉走了,完全不搭理这边;至于张牧……
虽然很感动,但他也被明瑾的演技吓得不轻,最绝望的时候,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
万幸明瑾现在没事儿,张牧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但他越想越来气,和明瑾遥遥对视一眼,冷哼一声,横手在脖颈前划了一道,示意你小子死定了。
靠,关键时刻插兄弟一刀!早知道不救你了!
明瑾痛心疾首地盯着他,还没等眼神交流多久,晏祁的大手就死死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掰了回来。
“还往哪儿看?”他轻柔道。
明瑾秒怂。
“我错了。”他老实道。
晏祁轻笑一声。
大庭广众之下,他没有选择继续和明瑾掰扯这些,反正他们来日方长,只是反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半步,然后居高临下地盯着被压在地上、还被明瑾扇了数巴掌犹如丧家之犬般的撒乌楞。
“朕十几年前就说过,”他淡淡道,“想赢我?下辈子吧。”
撒乌楞呆了数息,随后脸色陡然狰狞起来。
“晏祁你——呜呜呜呜!!!”
明瑾眼疾手快地把一团布塞进他那张臭嘴里,至于布怎么来的……地上不到处都是胡人的尸体吗?
反正能叫这混蛋乖乖闭嘴就行。
“把人带走,”晏祁吩咐道,“先用囚车押送回京,游街示众,等瓦图尔的使者来了,再跟他们谈交换俘虏的条件。”
樊淮立刻上前一步:“是陛下。”
就是回答得太迅速了,颇有种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的感觉。
但就算真把撒乌楞送回去,也得先废了这人。
这句话晏祁没有挑明,不过在听到自己堂堂一位部族首领、胡人的勇士猛将居然要被屈辱地游街,撒乌楞已经怒急攻心,一口气没顶上来,当场晕了过去。
“现在……”
晏祁缓缓转过身,定定地看向已经几度试图溜走、但被自己牢牢抓住手腕无处可逃的明瑾。
在这小混蛋明明心虚得要死却强作镇定的注视下,他微微一笑:
“该清算一下咱们之间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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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人不作,就不会死[求你了][求求你了]小明同学总是能想尽办法让自己的屁股开花,为他点蜡.jpg
第93章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晏祁带着明瑾从居庸关祭拜回来, 便立刻吩咐众人,趁着天色放晴,赶紧收拾好行囊, 出发回京。
一直提心吊胆的明瑾没想到他最先要做的居然是这件事, 但不妨碍他暂时松了口气。
而当他被晏祁带着, 真正来到居庸关的古城墙上时,望着不久前刚刚发生的酷烈战争遗迹, 和那面在寒风中招展飘扬的昭明军旗帜, 心中未免也升起了万千思绪怅念。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战场。
明瑾曾见过行刑现场,回去后做了好几天噩梦,刺鼻的血腥味仿佛一直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一道天黑就感觉有怨魂索命,最后是闹着央求晏祁讲故事, 还要陪他睡觉才罢休。
现在他长大了, 可以冷静地下令对准敌人放箭, 甚至亲自指挥一场防卫战, 但还是远远比不上十几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场战役。
要是能见他们一面就好了, 他想。
虽然文轻尘给了他足够多的母爱,但宁昭公主,这个被世人成为大雍百年第一奇女子的女将军,毕竟是不同的;
还有木帆。
明瑾看了许多他留下的注释书籍, 有丁弘毅送给他的,有从家里找到的, 也有先生保存下来的。
越看他就越觉得,他的这位生父,一定是个渊博、温和又坚持自我原则和底线的成熟男人。
也难怪能教导出先生这样的人。
他和晏祁在父母的碑前上了三株清香, 里面没有尸骨,只是个衣冠冢,但明瑾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们磕了头。
感谢他们生下自己,养育了晏祁;更感谢他们在十几年后,又再度让他们相遇,一直在上天保佑着两人平平安安。
“走吧。”晏祁对他说。
等坐上了马车,反应过来又到了两人独处的空间时,明瑾眼皮一跳,立马绷紧了神经——
要命!
刚才上香的时候,居然忘了恳求爹娘再保佑他一次了!
怅然的情绪霎时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害怕被晏祁事后清算的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