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现在的全部心神,都被昨晚宁先生奇怪的态度和眼神占据了,心里空落落的,无处排解。
宁先生对他的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看破不说破?
而这份殊荣,并不源于情感的羁绊,只是因为在宁先生眼中,他尚且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明瑾自小就被明老爷带着接待客人,行商走贩,三教九流,虽然年纪不大,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却不少,对人情绪的微妙变化也十分敏.感。
他觉得,事实应该也和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了。
虽然有点儿伤心……好吧,可能不止一点。
但明瑾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爹说过,追人就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才哪到哪,怎么能就这样气馁?
小明,再坚持几年,坚持到你长大就好了!
明瑾握紧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他一定要长得高高的,比宁先生还高。
然后迟早有一天,要站在对方面前,正大光明地告诉宁先生,自己心悦于他!
“别发呆了,马上要出去上骑射课了。”张牧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和李司一起回头招呼他,“快点儿,晚了可就抢不到好马了!”
“来了!”
明瑾忙道:“等等我!”
他匆忙奔出学堂,张牧和李司两人跑在前头,嘻嘻哈哈地笑着回头叫他再跑快些,气得明瑾挥舞着拳头,嚷嚷着要揍人。
熟悉的欢笑声混着清脆铃声,自远处传入寂静的藏书阁内。
站在书架前的晏祁恍然抬头。
视线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一时不察,手中正翻阅的古籍被清风乱翻至某一页。
旁边的龚万抚掌笑道:“倒是应景,只是这诗的意境哀了些,殿下年华正盛,大好人生才刚开始,倒是我们这些老人家,只能时时怀念从前了。”
晏祁低下头,看到了那一页上写的,正好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塞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屋内,烧红的木炭劈啪作响。
木帆坐在炉前念完最后一个字,便听到晏阳不满道:“好好的,怎么教这么悲的诗?瑾儿还在边上听着呢!”
面对自家夫人的控诉,木帆无奈地看向襁褓之中的婴孩:“明瑾才多大?连娘都还不会叫呢,我念什么,他肯定都听不懂。”
晏祁默默举手:“我听得懂。”
“你看吧!”
木帆摇摇头:“懂意思,和懂意境,是两码事。这首词,非经历过世事沧桑者不能领悟,晏祁你起码得再过个二三十年,才能体悟到作者写这首词时的心情。”
晏阳好奇地凑过来:“那我呢?我比祁儿大那么多呢。”
木帆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一声,“长公主——这辈子基本不可能了。”
“凭什么?!”
木帆低笑一声,合上书册,在晏祁没眼看的嫌弃表情中,搂住了自家夫人的腰,“凡人百年,少年时光不过短短十几载,但公主无论几岁,都初心不改,青春依旧。”
晏阳被他哄得还挺高兴。
直到晏祁在边上凉凉道:“他在说你永远都长不大呢。”
晏阳立刻机警地眯起眼睛。
木帆轻咳一声,低声道:“孩子大了,不好糊弄了。”
“好哇,那你就来糊弄我了!”
晏祁听着这对夫妻日常的吵吵闹闹,嫌弃地摇了摇头,凑到了被吵醒的明瑾边上,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肉嘟嘟的粉脸蛋。
“还是你好,不会讲话。”他说,“赶紧长大吧,早点领兵,我给你当大将军,把你爹娘打发回京腻歪去。”
刚出生的明瑾不止不会讲话,他甚至连牙都没有。
但他会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眼看明瑾扁了扁嘴,似乎是想哭,晏祁赶紧把手指递过去让他握着——这小鬼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哭夜夜哭,只有人抱着哄着手里攥着东西的时候,才能安分一会儿。
果然,得到了“玩具”的明瑾立马开心起来,黑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晏祁,咧开小嘴咯咯笑着。
没过多久,还要把他的手指头往嘴巴里塞。
晏祁眼皮一跳,下意识缩回手。
“哇——!!!”
他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明瑾抱起来:“小祖宗,你怎么又哭了!嘘,嘘,安静点儿,我可不想再把木先生召回来上课……”
思绪飘远,十几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一朵海棠花瓣轻轻飘落在书页间。
许久后,晏祁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合上泛黄的旧书册。
“这首《虞美人·听雨》,你可背完了?”
“背是背完了,只是……”
“只是什么?”
“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另一首。”
身穿妃红箭袖锦袍的少年朝他咧嘴一笑,任由这人间又一载春风吹拂起他的额发,露出已经逐渐长开、英俊舒朗的眉眼。
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曾经眼尾微翘的猫儿眼变得深邃了些,漆黑瞳仁却依旧明亮洗练,如雨后晴天一般。
他的脖颈上也仍戴着那把鎏金玉锁。
坠铃随风轻荡,细碎的铃声被林梢啁鸣悄然掩去。
“哦,”晏祁轻轻挑眉,“是哪一首?”
十七岁的明瑾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俊美容色不改的白衣先生。
乌黑明亮的眼眸深处,那份曾经面对心上人丝毫不加掩饰的热切欢喜,被时光埋藏得更深了些,其中情愫却丝毫不减半分。
听到晏祁的询问,他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灿然:“是陆放翁的《长相思》。”
“但里面只那一句,我格外喜欢。”
“——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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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小明同学终于长大啦[星星眼]即将登场的是赏味期将尽的大魔王小比[墨镜]
*出自《大学》
第22章
云英书院, 藏书阁。
“这次的蹴鞠比赛,书院里可重视了,”明瑾抱着刚借阅来的一摞书册, 边走边对刚从书院外回来的张牧说道, “你久不在书院待, 平时也就算了,这次活动可千万不能错过啊。”
三年前, 宁王下令:将国子学与云英书院合并, 更名为云英书院琅琊学部。
书院内年满十五周岁、成绩优良者,即可进入琅琊学部深造就读。
在这之前,学子们在云英书院待上两三年后,便会分流成三大类——
能考科举但家境一般的,继续在书院念书准备科举;
能靠家里荫庇谋官的, 去国子学混日子;
不堪造就的, 回家自谋生路, 或是另找私塾先生上课。
但宁王上奏陛下, 说圣人云有教无类,国子学和云英书院都曾为大雍培养过无数人才, 却因种种原因,彼此敌视轻贱,待入朝为官后,还会因出身互相站队。
如此一来, 将来可能会酿成党争之祸。
陛下同意了他的提议,将两学合并, 还特许那些商人之子、寒门子弟继续深造就读。
这样一来,原本去年就该回家继承家业的明瑾,就不得不又在书院多待上两三年了。
他为此一直愤愤不平, 还在宁先生面前骂了宁王好多次,说这混蛋王爷简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到底是谁在爱上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