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瑾愁眉苦脸道:“先生折煞我了,以先生的棋艺,我要是不慎重点儿,不出几个回合就要被翻盘了。”
晏祁颔首:“胜不骄败不馁,很好。”
明瑾落下一子。
“要是能赢了先生,那更好。”
晏祁:“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明瑾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对面,正好对上了晏祁那双平静温和的琥珀金眸。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下意识移开视线,盯着棋盘催促道:“先生,轮到您了。”
晏祁应了一声,几乎没用多少时间,便将棋子落在了他方才那颗的边上。
明瑾来不及思考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还能这么下!?
……
…………
咔嗒一声轻响。
墨玉制成的棋子,被白衣男人修长的指尖夹在当中,稳稳地落在了黑白大龙厮杀正酣的棋盘上。
明瑾无可奈何地投子认输:“先生棋艺精妙,弟子甘拜下风,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晏祁听他说这话,没有几十也有上百遍了。
这孩子记吃不记打,等过段时间翻了两本棋谱,或是在街边旁观哪位“高人”对弈,学了一两招取巧怪招,又会兴冲冲地回来找他再战,然后再撞得一鼻子灰。
不过,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精神,倒是难能可贵。
“我教你围棋,本意是想让你学会走一步,望三步,将来行事也可稳重些,”晏祁看着明瑾灰溜溜地收拾棋子,淡淡道,“但这几年下来,你这棋艺有所长进,棋风却是愈发横冲直撞了。”
明瑾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他倒也不是不会算,只是有时候没那个耐心,又想多看看宁先生露出那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神情而已。
“记住,两军对垒,纵然对手能偶尔灵光一现,想出那么一两步妙招,也逃不过从开局就布下的天罗地网。”
晏祁道:“但同时,也要小心敌人的垂死挣扎。”
明瑾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可先生让子之后走的那一步,好像也是一记险招吧?”
晏祁赞许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下在哪里?”他不答反问道。
“身处逆境,弱势者想要翻盘,就必须要有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之心,”明瑾说,“先生觉得我说得可对?”
“不错。”晏祁说,“但纠正一点,是你‘以为’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局重新摆成了当时的形势。
明瑾不由得暗暗吃惊宁先生强悍的记忆力,等会过神来,低头看到宁先生伸手执白,替当时苦思冥想的自己落下了一子。
他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为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你觉得我走投无路,想要与你鱼死网破,一时陷入迷障,所以才没注意到此处,”晏祁微微一笑,“你若是堵住了这里,那我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世上绝地翻盘者,十中无一,那极少数成功,背后都是数不尽的积虑筹谋。”
晏祁一步步执白,将黑子逼至走投无路。
明瑾看着棋盘上白子那杀伐果断的棋风,代入一下宁先生的对手,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禁在心中恨恨为黑子捏了一把汗。
要是谁和宁先生作对的话……
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活腻歪了啊。
棋局已再明朗不过,晏祁突然停了手,盯着明瑾问道:“你说自己在意那场比赛,但扪心自问,你真的为此做足了准备吗?”
“我有的。”明瑾说。
“或许吧,”晏祁修长的指尖把玩着圆润的棋子,不置可否道,“但你表现出来的状态,让我看不到你有多渴望这场胜利。”
顿了顿,他突然提起了一个和棋局并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此生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明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件事,已经即将到了收尾阶段。”
晏祁唇边带笑,时光在他的两道漆眉间刻下深壑,但他此时却笑得既压抑又畅快,金眸深处,一簇冰冷火焰静静燃烧,像是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在明瑾愣怔的视线之中,他不再犹豫,挽袖落子。
白子大龙被横刀斩断,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明瑾呆呆地望着棋盘,又抬头看看从头至尾一脸平静的晏祁,再低头之时,仿佛能从虚空之中听到一声哀凄的龙鸣。
卧槽,帅呆了,他心想。
先生,他要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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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晚或许(?)也有二更[眼镜]
第29章
风亭之外, 竹叶萧萧。
明瑾的激动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他听到晏祁抚摸着棋盘的边沿,低声叹道:“为了这一日,我等了足足十五年。”
明瑾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因为从宁先生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即使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的慨然, 让自小生活在和平富足之地的他, 感到既震惊又难以接受;
亦或许是因为, 是出于他内心某种无法言说的负面情感——
明瑾时常在想,为何自己不能早生几年呢?
若是他早生几年, 或许就可以陪伴在宁先生身边, 不说撑起一片天地,至少,也能为他分担片刻苦痛忧愁,当宁先生身处低谷时,身边也有人倾诉。
但事实是, 在他还没能懂事、甚至是尚未出生之时, 宁先生就已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他身上的伤疤, 就是那惨烈过去的证明。
可这样的宁先生,却还是愿意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 为他遮挡住外界的风雨,给本就拥有一切的他撑起一片天。
这怎么能不叫明瑾心中不甘愤懑?
明瑾攥紧了拳头,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先生真的不能告诉我吗?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些忙呢。”
“会告诉你的, 但不是现在。”
晏祁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对他说道:“我同你讲这个, 是希望你知道,人活着,总要追求些什么, 屈子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明瑾,你的追求是什么?”
明瑾沉默下来。
半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没有这种东西。
他这人,天生命好,所以一向做事没太多动力和恒心。
长这么大,迄今为止,坚持最久的事情就是喜欢宁先生,还没得到什么结果。
但他对此也不甚在意,最多苦恼一阵就过去了。
反正宁先生就在眼前,身边也没有别人,就算他们没有互通心意,但明瑾相信,自己始终还是先生心中的第一位。
至于其他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换个目标呗。
什么金银财宝,古董珍玩,明家家大业大,他什么没见过?
爹娘又只有他一个孩子,万事安排妥当,根本不需要他为了生活奔波求索……算起来,除了宁先生外,他还真没有什么执念。
一直以来,明瑾时常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当做自己的人生格言,更是每每与人言,平生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可面对晏祁探究的视线,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庸碌躺平,便是对先生教导、父母期望的辜负,竟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