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
“……哦。”
*
“什么,他还当过我爹的老师!?”
明瑾从晏祁嘴里听到这件事时,差点惊到跳起来,随后就立马垮下一张脸:“我就说我跟他犯冲吧!肯定是我那个亲爹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结果被这小心眼的家伙一直记到现在,全都记到我头上来了……”
他碎碎念着,连带着对他那位不知姓名也没见过面的亲爹也产生了一股怨气:“唉,都说父债子还,可我这实在是太冤枉了,想烧纸抱怨都不知道找谁。”
晏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莫要胡说,你爹可是丁弘毅的得意门生。”
“怎么可能?”
明瑾一百万个不信:“我爹要是他的得意门生,那老丁头怎么总是一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态度?”
“我也不知道,”晏祁淡淡道,“丁弘毅这个人,年少坎坷,后来又中年接连遭逢打击,包括你父亲去世,也对他影响很深。当然,这不是他对你过分严苛的理由。”
明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所以,先生还是不能告诉我,我爹究竟叫什么名字吗?”
晏祁替他按摩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眼望向明瑾,许久之后,轻声问道:“你可有听过‘木帆’这个名字?”
明瑾愣了愣,大脑有些费劲地思索着。
总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对了!
他失声道:“他是云英书院上一任国子祭酒!?”
晏祁点了点头。
明瑾顿时结巴起来,甚至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可、可我怎么记得,他还是宁昭公主的……驸马?”
晏祁静静地看着他。
掌心的指尖轻颤起来,明瑾的眼神惶然,他呆呆地看着晏祁,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一滴泪浸湿了纤密的睫羽,“啪”地落在被褥上。
“所以,我其实——也是宁昭公主的儿子?”他艰涩道,脸庞几乎是飞速褪去了血色,“你……不是,我……我们两个,是亲生兄弟?”
“不是。”晏祁立刻道。
但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兄弟吧。”
什么叫也算是!?
明瑾险些被晏祁这大喘气的回答给逼疯。
他能接受男子相爱,也能接受师徒和忘年恋,但这不代表明瑾心宽到连血缘关系都不放在眼里啊!
若是他真和晏祁是亲兄弟,那他、那他们岂不是成了——
“我是孤儿,后来被宁昭公主和木先生收养,”晏祁见明瑾这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是想岔了,很快便解释道,“这件事少有人知道,除了木云,她是宁昭公主的贴身侍女,也是她最信重的心腹。你若不信,大可以问她。”
明瑾这才猛地喘了两口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竟差点忘了呼吸。
“那我现在代替我亲生爹娘宣布,与你解除收养关系,”明瑾严肃道,“——这样我们就可以结为夫妻了。”
晏祁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正经点!这就是你听完自己身世的第一感想?”
明瑾鼓起腮帮:“不然呢?那两位——我是说宁昭公主和木驸马,我都是在市井传言和书本里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你突然一下子说我是他俩的儿子,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啊。”
他苦恼地皱起了一张小脸,思索了许久,还是使劲儿摇了摇头。
“不行,根本没法想象。”
十几年来,明瑾都以“明瑾”这个身份长大,他对明家的归属感,远超过对大雍皇室后裔的向往。
甚至明瑾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还觉得很麻烦,因为这个身份就意味着他不但可以步入朝堂,甚至还能继承皇位。
在大雍,是有过公主之子继承皇位的先例的。
虽然那是因为当时宗室子嗣凋敝,没办法才选中了那一位继承大统,但只要有了先例,就证明有这种可能性。
明瑾是半点也不想沾染这种麻烦事的。
他的想法和荀婴差不多,皇帝嘛,能者居之,像先生这样的,哪怕身上没有晏家血脉,但论能力、品性、威望甚至是长相,都远远甩宫里那个真皇帝几条街!
“我觉得先生颇有真龙天子之相,反正比我强多了。”
明瑾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用手指摸了摸晏祁的额头和隆起的眉骨,“史书上说汉高祖隆准而龙颜,先生这面相,一看就非常人也,贵不可言,说不定就是先帝出巡时,遗落在民间的哪位皇子呢。”
“我虽然是孤儿,但还是知道自己爹娘是谁的,”晏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继续胡编乱造,“当时北方战乱,我所在的村落被胡人南下屠戮殆尽,他们走后,是我亲手把爹娘埋葬入土的。”
明瑾立马闭上了嘴巴。
小明,你可真该死啊!
他在心里默默甩了自己两巴掌,愧疚道:“抱歉先生,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无事,”晏祁平静道,“我连他们的长相都快忘了。”
他放下手,自嘲地笑了笑:“我晏祁枉活三十年,生恩负尽,死生师友,原本以为,至少还算对得起你,可现在却……”
晏祁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明瑾不顾自己掌心的疼痛,五指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虽然疼得脸色发白,但仍不愿松手。
“先生,”他一字一顿道,“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你……”
“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活在愧疚里。”
晏祁怔怔地注视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再度被明瑾打断了:“你先听我说。昭明军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我的爹娘——好吧还是有点不太习惯这么称呼他们,但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大雍的英雄。”
“他们的牺牲,不是你的错,”明瑾顿了顿,随后用一种颇为疑惑的语气反问道,“那时候你才多大啊,十三?还是十四?应该就和咱们初见时,我的岁数差不多吧?”
晏祁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先生那时候不告诉我这些,是觉得我年纪还太小,没办法承担真相,对不对?”
明瑾看着晏祁默不作声的样子,知道这就是答案了。
于是他叹气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先生要对同样岁数的自己如此苛刻?都说宽于律己严于待人,怎么您正好跟常人反着来呢?”
“这些我都明白,”晏祁说,“但你若亲眼看到他们两位——”
“我若是亲眼看到我的亲生父母,为了保护我,或者是家人和同袍们战死,”明瑾郑重道,“我只会将满腔愤怒对准敌人,我会为他们复仇,就像先生这么多年来所做的那样。”
“但我也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他轻声道,“因为这正是他们最后所希望的。先生,您也一样。”
晏祁的金眸微微涣散,瞳孔深处倒映着明瑾恳切的面容。
在某一刻,这道影子,竟与那多年前,围坐在火炉边的两位故人重合了。
“按照我们老晏家的传统,小孩都要戴长命锁,这玩意儿是能挡灾的,冠礼时才能摘下哦。”
晏阳笑眯眯地按住满脸写着不乐意的晏祁,见他反抗得厉害,还顺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在晏祁的痛呼声中,眼疾手快地给他套上了金项圈,“来来来,你一块,瑾儿一块,不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