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碍于晏祁就在边上站着, 他只是狠狠瞪了明瑾一眼, 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冥顽不灵!”
“先生请留步。”明瑾忽然在他身后唤道。
丁弘毅脚步一顿, 但他没有回头:“怎的,难不成还要老夫跟你道歉不成?”
龚万眼看气氛紧张, 忙打了个圆场:“有话好好说, 都先进去,别站在这儿了。对吧宁王殿下?”
晏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下头。
他虽说今日是来给明瑾撑场子的,但在来之前,明瑾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这件事由他来处理, 希望晏祁不要随意插手。
既然明瑾都这么说了, 那晏祁自然是依言照办。
三人随着龚万一同来到明经阁, 这里是书院先生门办公之地, 院长的房间位于三楼南面尽头,正好是书院中轴线的位置。
若是站在窗口, 可以将下方的整个书院一览无余。
明瑾坐下前,特意好奇地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惊奇地发现云英书院的整体形状竟是一幅阴阳双鱼图,而海棠林和水潭, 正好分别位于两个鱼眼的位置,中间则由蜿蜒曲折的阶梯一分为二。
按理说, 这么明显的图案,他在书院待了这么些年,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
但其实书院内到处都栽种着海棠树, 高低错落,绵延成片,身处其中,根本无从发现。
若不是明瑾正好站在这里,又眼尖地发现那鱼眼位置的海棠林比别的地方高些,估计也看不出其中的玄妙。
“你也发现了,对吧?”
龚万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来我这儿的人不多,能发现这景色特殊的人就更少了。”
他坐在窗边,叹息一声:“不过也难怪,现在书院里的大多海棠树,包括琅琊阁,都是后来才栽种兴建的。二十年前,云英书院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今书院里的大部分先生都不知道,只有我、弘毅几个老人还记得,像那片最早的海棠林,都是我们当初亲手种下的。”
“原来如此,”明瑾说着,恭敬递上了自己刚倒好的茶水,“院长,请喝茶。”
老爹那么多好茶果然没白糟蹋。
明瑾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追人,特意去学了茶道。
不然现在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就他辈分最小,总不能指望丁弘毅倒茶给他喝吧?
紧接着,明瑾又老老实实地给晏祁和丁弘毅也递了茶。
丁弘毅本来不想接的,但晏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递过来,龚万又似是不经意地咳嗽了两声,他只好僵着一张脸接过了茶杯,抿了一口,速度快得跟蜻蜓点水似的。
龚万乐呵呵道:“既喝了学生倒的茶,之前种种,便都一笔勾销了——明瑾,你说呢?”
明瑾点了点头。
他今日来,并没有打算让丁弘毅道歉。
以丁弘毅的臭脾气,就算打死也不可能跟学生开这个口的,明瑾也从来没指望过。
他只是希望能和对方达成一个,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解,让他安安生生地在书院度过剩下的这些时日,明瑾就心满意足了。
“那,老丁?”
丁弘毅只觉得那口茶像是梗在了喉咙眼,他沉默良久,放下茶杯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没有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打你,是冤枉了你?”
明瑾摇头:“先生罚我,若是因为我上课睡觉,或是课业相关的问题,学生都认为是应当的。但那日丁先生发怒,明显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先生自己可承认?”
丁弘毅没有否认。
他盯着明瑾说道:“你目无尊长,出言不逊,难道这些不都比上课睡觉更该罚?”
“这就是了,”明瑾无奈一笑,“先生觉得我错在这里,我恰恰认为,自己在此处无错。”
他低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若是我与先生不能达成一致,那便算了吧,不如各执一词,两厢安好。学生自知顽劣,不堪造就,先生也不必再花那些心思在将我‘掰回正道’上了。”
“总归不就是两年功夫,先生放心,待我从书院毕业后,旁人问及师承,学生定会守口如瓶,不叫先生蒙羞。”
丁弘毅的脸色黑如滴墨,一副想反驳却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模样,看得龚万有些啼笑皆非。
他抿了口杯中清香四溢的绿茶,心想这孩子现在表面温文尔雅体贴备至、实则软刀子割肉堵得人说不出来话的模样,倒是和他那父亲有些相似了。
先前在门口,明瑾那一番桀骜不驯的刺头发言,弄得他还以为这位是和宁王一起来上门找茬的呢。
他的视线落在坐在自己对面的明瑾,和从进来后就一言不发兀自淡定喝茶的晏祁身上,忽然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因为龚万突然想起来,明瑾方才是先给自己倒了茶,然后才给宁王递了杯子,动作甚至没给丁弘毅递茶时标准。
这两人,看来名堂不小啊。
明瑾被他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挺直脊背,紧张起来:“龚院长,怎么了?”
“那片海棠林,”龚万提到了一件和当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旧事,“除了老夫与弘毅外,还有一人,也参与了栽种。”
明瑾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但出于礼貌,还是很给面子地问道:“哦,不知院长说的是哪一位?”
“你的父亲。”
看着明瑾略显诧异、但并不十分惊讶的模样,龚万了然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明瑾这回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晏祁,见晏祁仍八风不动地喝着他的茶,又震惊地看向龚万,以及龚万边上还黑着一张脸的丁弘毅。
明瑾结巴着问道:“难、难道,院长,你们都知道……?”
“唔,我起初是不知道的,”龚万笑道,“是弘毅告知与我的。他在你进云英书院第一天就发现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你与你父亲长得很像,眼睛却更像母亲呢。”
明瑾不得不把目光再度投向了丁弘毅。
“丁先生……”
丁弘毅冷哼一声,恶声恶气道:“看我作甚?可惜你却没学到你父亲半点,倒是与宁昭公主殿下少时一样顽皮不驯!就连目无尊长这点也一模一样!”
明瑾期待问道:“真的吗?听您这熟悉的口吻,难道是我娘他也对您干了什么好事——呃,我是说她是不是也犯了什么错?”
他小声嘟囔道:“应该不能吧,丁先生您就算看我不顺眼,但没有证据也不能胡说啊。”
在龚万低低的笑声中,丁弘毅黑着脸道:“拉着老夫的得意门生逃学翻墙,把书院周围的无赖都揍了个遍,又跑到城外端了几个土匪窝,在牌匾上堂而皇之地题字‘到此一游’……这一桩桩一件件,还不算证据吗?”
明瑾用力握了一下拳头,从前只听过宁昭公主和昭明军御敌于国门之外的英雄事迹,以及先帝对这个女儿的过分宠爱,却不曾想过,他娘年轻时,居然还干过这么多“丰功伟绩”。
“不愧是我亲娘!”
丁弘毅对他怒目而视,龚万在边上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就连晏祁,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屋里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当然,丁弘毅除外。
待笑得差不多了,晏祁放下茶杯,轻咳一声:“既然把话说开了,龚院长,不知木先生放在书院的那些书籍,可否归还给明瑾?”
龚万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望向丁弘毅:“这个嘛,东西都在弘毅那儿,不如殿下问问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