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晏祁把目光转向丁弘毅。
丁弘毅沉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罢了,”他说着,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你们想要的话,等下就拿去吧,放在老夫这里,也不过是一叠触景生情的故纸堆罢了。”
“还有,”丁弘毅看着明瑾,神情复杂,“不论你先前说的那些究竟只是为了气老夫,还是当真这么想,老夫从未觉得,你会令我蒙羞。”
在明瑾怔忪的视线中,丁弘毅淡淡地和晏祁与龚院长道了一声歉,起身离开了房间,离去时,背影竟有一丝佝偻。
“弘毅他……一直以你父亲为傲,”待他走后,龚万同明瑾说道,“他平生无子,便将你父亲视作子嗣教导照顾,你别看他平时严厉过头,其实养起孩子来,那叫一个无微不至。”
明瑾垂眸看着杯中的倒影:“可我不是父亲。”
“是,所以这也是他的错,”龚万摇头,“那天的经过,我找你那个叫荀婴的友人问过了。别的都还好,唯有一点:你千不该万不该在他面前提黄甲,你可知道黄甲是谁?”
“……内阁大学士,正三品官员,还有丁先生的至交好友?”
“这些都只是虚名头衔,”龚万说道,“黄甲不仅是弘毅的好友,更是他心目中,朝廷的肱股之臣,整个大雍——可以这么说,在弘毅心中,黄甲就是大雍当之无愧的,最后的良心。”
这话说出去,龚万别说乌纱帽了,要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就连性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明瑾震惊于龚院长的大胆,但也不禁在内心思索,能让龚院长对他这个才见过两面的小辈如此信任,还能叫丁弘毅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显然,都是靠他爹当年给两位长辈留下的好印象。
他爹居然这么厉害吗?
古往今来,驸马大多都被公主的光环所遮挡,更别提像是宁昭公主这样经历传奇、注定会青史留名的公主了。
所以明瑾在得知自己身世后,更多的关注点也是放在他的亲生母亲,宁昭公主晏阳的身上。
至于他的亲生父亲,纵然他也费心去宁王府的书库找了些相关的资料,却大多只是寥寥几笔带过。
这还是明瑾第一次,见到除了晏祁之外的、父亲的故人们。
并从他们或带着怀念、或带着遗憾感叹的描述之中,拼凑出了一个,和他想象中的公主陪衬完全不同的形象。
“黄大人去世的时候,”但明瑾也没忘记自己还在和龚院长交谈,他慢慢回想着说道,“我记得,丁先生那几天请了假,回来后也失魂落魄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那是自然,他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
龚万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坐在明瑾边上的晏祁,见男人神情平静,又苦笑着说道:“若是放在几十年前,以丁弘毅的脾气,你,还有宁王殿下,断不可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见明瑾眼神疑惑,似是没理解他的意思,龚万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直截了当道:“我的意思是,他必定会向陛下检举,有人竟胆大包天,敢行那狸猫换太子之事。”
“公主和驸马殉国,昭明军解散,与胡人和亲……再到如今的太子二皇子不顾百姓一心争夺储位,连累了黄大人两朝忠臣,一生忠君爱国,为大雍殚精竭虑,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抄家毁族的下场。”
明瑾的余光注意到,在龚院长说这番话时,晏祁放在膝上的五指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他沉默片刻,从晏祁手中接过杯子——尽管对方似乎并不需要他添茶,但明瑾还是给他倒了。
他做这些只是出于直觉。
这个时候,或许应该摸一摸先生的手。
明瑾的动作做的隐蔽,但晏祁似乎领悟了他的意思,眉眼低垂,吹了吹热茶,唇边上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龚万并未发现两人居然在当着他的面做小动作,在明瑾殷勤地要为他也添茶时,敲了两下茶桌,继续说道:
“自那之后,弘毅就变了许多。他跟我说过,若是黄甲入狱那日,自己也在朝会之上,他定会撞柱死谏,就算改变不了陛下的心意,至少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友人惨死,满门流放,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龚万说着,神色也不禁浮现出一丝苍凉。
“你是木帆的儿子,黄甲是他的好友,虽说不知者不罪,但那句话在弘毅听来,不亚于万箭穿心呐。”
明瑾沉默不语,倒是晏祁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了:“龚院长,世人都有苦衷,丁弘毅埋怨孤,那倒是可以理解,可因为一句话怪罪一个孩子,未免就有些偏驳极端了吧?”
龚万哈哈笑一声:“殿下说的是,这几日我也教训过他了,以后遇到此类事情,万不可再冲动,为师者,既要严厉,也应宽和,因为学生一句话不当便暴跳如雷,下手没轻没重,着实欠缺了些为人师表的风范。”
他一面解释一面心道,果然还是宁王老道啊。
自己这番剖白,的确是在昔年故徒之子面前的真情流露,但像他们这些入朝为官几十载的老狐狸,哪怕心中再感慨万千,又怎么会随意同年轻后辈交浅言深?
所以他使了些小小的话术,仔细思考,便能听出这番话里,有一定为弘毅说情的成分。
龚万本以为宁王听出来也会继续保持沉默,没想到,这位居然如此护犊子,那孩子只是稍微表现出一些自责低落的神态,他就忍不住开口维护了。
他在心里感叹,又老顽童似的,冲明瑾眨了眨眼:“放心,老夫不仅口头批评了弘毅,还顺便扣了他半年月俸。这钱直接给你不妥,老夫打算用在接下来的蹴鞠比赛上,给你们队伍准备些冰镇蜜水和吃食,你觉得如何?”
龚万已经提前打听过了明瑾在书院里的经历,也知道这孩子和魏相家小儿子打赌,最近一直在忙活蹴鞠比赛的事情,不然也不会累得在课堂上打瞌睡。
明瑾勉强笑了笑:“院长安排就好。”
“那好,就这么定了。”
龚万一锤定音,又关切道:“我看你倒茶时手还有些不稳,怕是伤还没好全吧?这几日就先回去修养,等伤好能握笔了,再回书院上课也不迟。落下的课业,我叫弘毅想办法记下来补给你。”
说罢,他故作高深地摇摇头:“唉,弘毅这次的确下手太重了,我年轻那会儿罚不听话的学生,也打过手板,但可比他用唾沫喷人还轻呢。”
明瑾噗嗤一声笑了,心里那点沉重的阴云霎时烟消云散。
“院长,今日多亏了您,”他起身,郑重向龚万行礼,“学生在这里向您道谢,您真的是一位好院长,云英书院能发展至今日,您功不可没。”
“你这孩子,嘴还怪甜的,”龚万笑眯眯道,“比弘毅讨人喜欢多了。好了,去吧!我知道你和宁王殿下肯定有其他事要忙,后面的事,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参与了。”
又是话里有话。
晏祁暗道:这老家伙,心眼真多。
龚万八成是从他最近的动作里看出了什么端倪,才会借着这次和明瑾交谈的机会,委婉向他表达这个意思。
晏祁对此并不意外:若是知晓晏祁和明瑾的关系,哪怕是傻子也该猜到他别有用心了。
所以他并不担心。
晏祁只是有些遗憾地想,看来在事成之前,龚万是打算中立了。
不过龚万身为院长,本就代表着云英书院。这里有明瑾在,又大多是未成年的学子,作为大雍的最后一片净土,就连晏祁自己也觉得,他们最好应该和朝堂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