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将断了根的麦子收拢到一处,穗子捋下埋进土里可做肥料,杆子晒干些也好扎捆回家烧火使。
他沉默着,木然地做活儿。
忽然一阵风起,有婶子的声音传了来:“哎松哥儿你咋还在这儿?”
裴松寻声抬头,还没来得及言语,就听婶子又道:“方才我瞧见你那小相公急着往村西去,还以为是寻你嘞!”
裴松怔忪,秦既白也去了?
第27章 不是裴家
村西, 秦家门口子围着好一群人,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踩地毁麦的三家人一个不少, 饶是偷跑回家躲进柴屋的赵家小子, 也被另两家揪了出来, 几伙人乌泱泱地站在秦家门前, 只为讨个说法。
田家做屠宰营生,当家汉田谷顺成日庖牛宰猪, 身板壮实有力,他起手“砰砰”两声拍门响, 捶打得山野震荡。
秦家大门紧闭, 竟是如何也不肯打开。
瞧热闹的乡邻越聚越多,有些竟是连田里秧苗也顾不及,扛着耙子、锄头就往村西赶, 只为尝这口热乎的闹糟。
田谷顺捶不开门, 却听得里面卫夏莲骂声连天:“一群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 竟敢打上门来, 真当咱是软柿子好拿捏?!”
“这是瞧见我男人上山了,家里剩下孤儿寡母好欺辱!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若说山中打猎,得秋冬时候正适宜, 那会子山兽因要过冬,身上攒起厚厚的肥膘,打回来价钱贵。
只秦家几张嘴要吃饭,小儿子秦镝英念书费钱,卫氏嚷嚷着要补身子,秦铁牛被逼的没法子,只得提上猎刀进山碰运气。
也正是因着秦铁牛不在家, 地里农活没人干,卫夏莲又舍不得请短工,这才将主意打到了秦既白身上。
里头骂声不断,祖祖辈辈都进到嘴里过了一遍,田谷顺个汉子气得胸口发闷,怒声低吼:“开门!”
越是这般,卫夏莲越不肯开门,僵持不下间还是方锦站到了前头。
涉事的三家,就崔家日子最难捱,靠天吃饭的农户,不论是赔谷子还是赔银钱都如同割肉,方锦可算找到了替死鬼,王八叼肉般如何不肯松嘴。
他轻敲了敲门,温声软语地劝:“好姐姐是我,方锦。我们过来只是想和您通个气说句话,要么裴家一棍子打下来,我们死的不明不白呀。”
这地界与裴家农田离得尚远,卫夏莲还不至于耳听八方,件件事儿都摸得门清。
她久久没有说话,却听外面人又道:“您这般躲着也不是办法,事情一日不问清楚我们一日不得安生,还不是得守秦家的门。”
“咱都乡里乡亲的,做啥喊打喊杀,不过是敞开门掰扯清楚,几家人都安心。”
……
片晌,就听“唰”的一声响,门闩抽开,厚实木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方锦见门开了,生怕人反悔的急忙伸出一只脚,卡进了门缝里。
卫夏莲站在门口,瞥眼睨着人:“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想干啥!”
人群往前涌,卫夏莲一手拦住门:“有事儿便在这说!我看谁敢闯我家的门!”
几家人在门口停下步子,只叫她将秦镝英喊出来,孩子们对对话头。
阵仗闹得这般大,几个小子都吓破了胆,缩在阿父或嬷嬷怀里不肯出来。
只田根宝因有阿爹作靠山,馒头胖手直指秦镝英:“今儿个晨里在水塘,是他同我们说裴家拘了他大哥,不叫回家种地不说,还将他背去说和的果子踩了个稀烂!”
闻声裴椿浑身绷紧,正要开口辩驳,却被裴榕拉住了腕子,她仰头看去二哥,见人摇头,听话地闭了口。
果不其然,有人打头阵,畏缩的崔家小子这才敢出声附和:“是、是说!英子哥叫我们去踩他家的地,说要给他家点颜色看。”
“胡说八道!”卫夏莲脸面通红,一根指头戳过来怼得崔贵生一个踉跄,“他叫你踩地你就去?他叫你死,你死不死啊?”
方锦急头白脸:“你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卫夏莲叉起腰,“我儿可没让人在地里逮个正着。”
崔贵生抱着头呜呜哭起来:“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
卫夏莲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拜把子兄弟?我儿是读书人,咋会与你们几个拜把子,真是瘸子上树——想登天呐!”
“你这说的啥话!”几家人都急起来,指着卫夏莲啐骂,“你儿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读书人?”
“你前儿个买肉为了抹两文钱,好话说了一箩筐,眼下翻脸不认人了!”
“我管你咋个说法!这事儿和我家没干系!你们爱咋赔咋赔,少来我这讨说法,没得说法!走走走!”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咋回事,可正如卫夏莲所说,秦镝英自己都不在裴家地里,咋说这事儿和他有干系?
嘴上攀扯谁不会,你得摆事实、讲凭证。
一见这情形,方锦如何接受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这是要逼死我家、逼死我家啊!”
他又跳起来拽住崔贵生狠打,巴掌裹着风,呼呼作响。
娃儿仰起头尖嚎,哭声如雷,震天动地。
有婆子看不下去,颠脚上前来劝:“哎哟锦哥儿消消气,小娃娃懂什么,你再给打坏咯!”
方锦气头上不肯停手,扭脸的工夫瞧见人堆里的裴家人,恨恨骂起来:“裴家也是黑心歹肠,满村子谁不知晓裴松嫁不得人,生逼着秦家大郎娶他,眼瞧着要成亲,公爹婆母一个不请,叫人家记恨上,你两家生怨愤倒逼得我家没活路!杀千刀的!”
百十双眼睛都往裴家人那处瞧,裴椿已然气得浑身战栗,她拳头攥紧,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裴榕也不遑多让,喉结滚动,脸色绷得发沉,正要开口,却听一道声自身后喊了起来:“你放屁!”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秦既白站在外围,多日不见,他高了、壮了,再不似从前那可怜象,比个麦秆不如,眼下正儿八经有汉子样了。
没人知晓他是啥时候来的,只瞧得见那一双狭长眼如沉夜枭狼,寒得人心惊。
秦既白挤进人群,走到秦家大门口,冷冷瞥一眼卫夏莲和秦镝英,又掠过满脸惊慌的方锦,看向乌泱泱的人群。
那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如下过粉雪的严冬,肃杀得令人发怵。
他寒声道:“裴家不是黑心歹肠,也没人拘我、困我,逼我强娶裴松,能同松哥成亲,我足想了六年。”
霎时间一片哗然,众人皆惊,全都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两家的风言风语传遍村野,连个黄口小儿都能学上一两句,可听秦既白的意思,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有婆子不信,仰面问道:“六年?你才多大,那小个娃娃咋会惦记他?”
秦既白垂眸不语,良久后,才将那时情形略着说出口。
众人脸色各异,皱眉的、惊诧的、狐疑的,精彩纷呈。
只裴榕面色平静,似乎早已知晓。
裴椿仰头看他,手肘轻轻碰一碰:“二哥你早知道?”
裴榕垂眸点了点头。
那木钗是他亲手做的,不该无缘无故落在秦既白那儿。
而这十七八的年轻汉子,对他阿哥满眼的赤诚也不似作伪。
当夜他便问了,秦既白也无隐瞒,和盘托出。
俩汉子在黑黢黢的小屋里长久沉默,临睡前,裴榕开了口:“他活得不易,好好待他。”
秦既白“嗯”了一声,又怕这短促的应声不够郑重,补了一句:“我会的。”
裴椿气闷地踩裴榕一脚:“那你咋不和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