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时,已是天光明朗,枕边却空落落,伸手一摸冰凉。
外面又起叩门响,裴椿的声音传来:“阿哥你醒没?我进来了?”
裴松忙坐起身,随便披了件衣裳:“啊进。”
门轻轻打开,小姑娘端着药碗进屋。
风声呼啸,她紧着用肩膀顶上门。
“啥时辰了?白小子也没叫我。”
“巳时二刻了,没旁的事就睡呗。”裴椿坐在床边,用勺子搅了把汤,又从怀里掏出俩甜枣,“快趁热了喝,凉了该苦了。”
一想到这汤药是做啥的,裴松耳尖发红,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从舌根一路蔓延进肚腹,他眉心抽紧,忙将枣子塞进嘴里。
正臊得慌,却见裴椿俯过身,轻趴在了他腿上,一如小时候那般亲昵,小姑娘笑着道:“阿哥,你过得好,我和二哥才安心。”
她伸手环住他腰,轻蹭了蹭:“我觉得这日子真好。”
第75章 破土打井
一场雪后, 山间冬至。
茅舍烟斜,风卷残雪,虽是寥落寒景, 却也农闲时节。
耕田覆着厚雪, 棉被一般压着黄土地, 待到来年开春燕归时, 又是一年农耕日。
院子的枣树打下通红的果子,晾成甜丝的干枣, 秋收扛回的玉米也已晒透,和干辣椒一并串挂在墙头, 黄红交错间很是喜庆。
村中富裕人家烧起热炕, 厚实棉被卷起来,炕上铺起竹编的盖席,到了夜里再将褥子放回去。
白日里便架上一张小方桌, 阿爹、阿娘和娃儿们都围着小桌坐, 打络子、绣手帕, 说说笑笑, 日子缓缓又闲闲。
裴家这老屋没做烟管,灶房炉子也不通屋,天冷下来只能围着火膛子烤手。
灶房门已经很破旧, 得用把马扎抵住才不穿风,可有时风劲了,还要将这木门吹开去。
膛子里火苗正旺,“噼噼啪啪”一片焰红。
给汉子做的一身棉袄棉裤还是穿在了裴松身上,裤管、袖子都长,秦既白还细致给他掖好了。
那会子裴松顶不情愿:“你这件薄的不抗冻。”
“那你旧的给我吧,我烦椿儿帮忙拆开, 棉花絮在我这里,这样也暖和。”
裴松晓得再说下去,他又要拿他有了身子说事儿,便没吭声。
新打的袄子穿在身上,热乎气暖进了心窝里。
窸窸窣窣声响,裴椿垂下头,用铁钩将膛里红薯扒拉出来,外皮烤得黑如炭,可裂开口子的地方正淌着黄油,很是香甜。
追风闻见味,绕着圈跑得欢实,嘴里不住地呜汪呜汪。
将红薯夹到灶台上晾凉,裴椿道:“别叫小白哥干了,进屋来烤烤火吧,待会儿人该来了。”
“叫不动,非得把柴都劈好了才肯回。”
正说着,屋外又响起砍柴声,咚咚当当,打后院儿远远传来。
裴松抿了抿唇,伸手拿起块儿红薯,才烤出来的红薯正热乎,他烫得搓了把手,还是裴椿拿了只碗装起来:“这样端去,省着烫手。”
裴松嘿嘿笑了两声,拿过碗站起身,推门出去。
雪后已有半月余,日头早将雪水晒化,土地却冻得硬实,脚踩上去冰凌碎开,吱吱嘎嘎作响。
山里捡回来的木头,秦既白用斧子劈成一般大小,也方便堆放进柴房里,柴火码得多,冬里日子才塌实。
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忙放下斧子拍净身上的灰,快走几步迎上前去:“松哥,外头风大,怎不在屋里歇着?”
裴松举举小碗:“刚烤的红薯,拿过来给你甜嘴。”
秦既白垂眸低笑,将裴松挽起的袖管放下来:“出门了就放下穿,别吹伤了手。”
听他絮叨,裴松耳根子都要磨出茧子,可心里却暖和,被拉到避风角落里,俩人就着一只碗,凑头吃红薯。
“那师傅啥时候来?”
“说是晌后就来,瞧这天色快了。”
“那我得快些劈,也好将地方腾出来。”
打井的师傅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因着村中一带没甚么生意,寻常日子便在镇上做活儿,光是寻他就费了好一番工夫。
裴家虽在山脚下,可遥记得几多年前,这附近有过条河,深及膝头,裴松还带着弟妹去逮过小鱼。
也忘记是打哪年开始,这河水枯竭,鱼虾也没了。
可既有过河,这地下水该是充足。
寻水探源是手艺活儿,道理却简单,一片地界里,杨树柳树生得格外茂盛的,根茎下方或许有浅层水源,而夏时地面返潮、冬时积雪先融处,也靠近水源。
老师傅在裴家细细寻觅过整日,终于在后院儿的东南角用石灰粉定下位置。
那日只他和小孙来,孙儿十七八的年岁,干惯了力气活儿,手臂肌肉紧实,土面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砸出个深坑。
只是下探水源,不消挖得很深,大约半丈便停下了。
老头儿蹲在土坑处,先是用手掌贴紧地面,又捻起沙土细瞧,这才点了点头。
一口井三四尺见宽,若打下三丈内出水,便是二两银,往后每深两丈还需多追一两,若六丈内不见水,再往下打不要银子。
裴家村东这一片,只有一户人家有私井,足挖下五丈深才出水,这般算下来,一口井少说三两银。
打井是力气活儿,都是拿命在干,饶是寒冬腊月越往井下越暖和,价钱也是讲不下来。
好在老师傅活计不算多,愿意帮忙衬壁,只要主家给付板材就成。
这衬壁用料也颇多讲究,常见的无非木板与青砖,木板低廉但易腐,青砖能保百年却价贵。
近来裴家正因盖房之事,常往返于窑厂,倒也方便拉回些砖头石块。
这事儿便如此说定了,日子定在仲冬十七,黄道吉日,宜破土开基。
正好雪化天晴、土壤干燥,也适合打井。
角落里,秦既白背对着风,将裴松护得严实,半点寒气没漏进去。
他一手帮着托稳碗,好让裴松能腾出手剥红薯皮。
寒冬里在外头干活,手背上难免裂开几道细小口子。
裴松瞧着心疼,没敢多细看,连忙掰下一块热乎红薯,递到秦既白嘴边。
“真甜。”汉子咬下一口,又急忙把红薯往他面前推。
裴松没接,只缓声道:“火膛里还煨着,你先吃。”
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了叫门声,跟着是“嘎吱”一声开门响,远远听见裴椿应下声,出门去迎客。
秦既白立时拉过裴松的手,将瓷碗塞回给他:“该是打井的师傅来了,我把这儿收拾下,待会儿还得放爆竹。”
裴松放下碗,弯腰想搭把手,却被秦既白抱住了:“听话儿,去前院迎迎人。说不准邻里也会来瞧热闹,你这掌家的,总得露个面。”
裴松抿了抿唇,又垂眸扫过汉子指头上深褐色的皲裂,终究应下声,端碗拾起步子。
前院儿,裴椿引着祖孙三人往里走。
老师傅穿件半旧的棉袄,腰间系着条靛蓝粗布带,身后两个壮实小伙儿,背上的大竹筐里装着铁铲、蝴蝶锥,还捆着几卷麻绳。
几人见了裴松,连忙规规矩矩地喊了声“主家好”。
裴松笑着应下,却见小姑娘急着往灶房跑,还不忘回头说:“您几位稍等片刻,就来、就来!”
今日开工破土,客人进门先看茶,才显得主家重视,也图个吉祥顺遂。
灶上水早已烧好,没多会儿就捧了过来,不似大户人家用的精致小盏,裴椿端来只手掌大小的瓷碗,里面缀着两叶铺子里买下的茶叶,正冒着腾腾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