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巡按就是刘诸儿子,他没法装不知情,糊弄道:“陛下不都说了,清丈的是军屯,那边地方上的卫所军官私下侵占军屯,陛下才派人过去查清楚,你们紧张什么?”
至于之后发现他们圈的地里还有民田,顺手一起清丈了,那也是之后的事。
心怀鬼胎的众人互相使眼色,皇帝借着这次流民叛乱的时机不但迅速掌控了北方几州的兵权,甚至开始查地了,这可是大事不妙。
先前皇帝执意加征商税,他们争不过就认了,但动他们的地万万不行,这就是动他们的根,谁也受不了。
而且,今日查的是北边这几州,来日会不会也去南方查?他们这些官员多是江南富庶地方出来的,家底可都在那边……
刘诸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那些流民有些本身就是军户,屯田被军官占了才被迫沦为流寇,陛下只是想将地还给他们,尽快将流民都安置了,没别的意思,不必紧张。”
众人将信将疑,但圣旨已下,京营的兵马还在那边磨刀霍霍,皇帝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是真的只清丈灾地的军屯,还是以此为开始赶尽杀绝,也只能走着瞧。
散朝之后晏惟初回去瑶台,叫来万玄矩吩咐他也随刘崇璟一起出去办差,有东厂做帮手,刘崇璟这巡按办起事来想必也能便宜些。
再者北边这里的商税还没收上来,灾荒暴乱苦的只是底层百姓,那些富户照样肥得流油,没道理放过他们。
万玄矩离开后纪兰舒来禀事,与晏惟初说起外头那些人对他打算清丈田地一事的反应:“陛下,那些人心思都多,对这事格外敏感,只是清丈北边这几州的土地还勉强,一旦您想动南边的地,只怕又要生出大的祸事。”
晏惟初道:“朕知道,但朕也得做。”
做个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的皇帝很容易,但仅仅是那样,他这皇帝做得又有何意思?
自当年第一日听闻谢逍的故事起,他便再不甘于平庸,他必须做明君,才能不负表哥这样的忠臣良将。
纪兰舒知晓他的决心,不再劝:“陛下有这份心,一定能做成。”
晏惟初笑笑:“但愿。”
纪兰舒禀事完也退下了,通政司那边新送来一批奏章,谢逍禀报军情的题本就在最上头,晏惟初随手拿起翻开。
谢逍的字遒劲有力,奏事时一贯言简意赅,平铺直叙,不像其他那些官员入正题之前还有一堆有的没的废话。
那边的叛乱大体平定了,还有一些小股势力,不日就能清剿。地方卫所的收编基本没碰上阻碍,高层武将都被锦衣卫押走了,下头那些人自然任凭他们安排。
晏惟初将余的奏章都大致看了眼,让司礼监送去内阁先票拟,唯独谢逍这份题本他仔细看罢直接批红,叮嘱安排了许多事情。
待他搁下朱笔,赵安福进来递了封信至御前:“陛下,这是侯爷寄来的家书。”
晏惟初伸手接过,被信封上“阿狸亲启”几个字逗笑。
他拆开信,这家书可比写给皇帝的题本长得多,公文里惜墨如金的谢逍变得絮絮叨叨,将他的衣食住行全部叮嘱了一遍,最后才报平安,让他不必挂心,等事情全部了结,自己很快便能回来。
晏惟初将这封家书重复看了两遍,换了支笔,提笔回信。
他从前被关在这里无所事事时,时常临摹他人不同字体的字帖,能轻松模仿不同人的字。
他以安定伯世子这个身份写字时,会刻意收敛笔锋,写出来的字体偏圆润幼稚,除非亲眼看着他书写,一般人绝不会想到这是他这个皇帝写出来的东西。
*
济州坻宁。
晌午之后谢逍领兵进城,来接手这边的卫指挥使司。
针对流民的平叛甚至算不上打仗,这一个多月他做的最多的除了配合钦差安置流民,便是整顿收编这些地方卫所。
坻宁这里不是灾地,但离青徐近,受流民叛乱波及影响不小,卫指挥使被锦衣卫拿走了,暂时主事的是其中一名指挥同知。
这人很配合谢逍,文书、档案、舆图、兵册,所有谢逍要的东西在京营兵马到这边之前就都已分门别类备齐,不必谢逍再跟他们扯皮。
晚上指挥同知率众在城中酒楼里设宴,宴请谢逍及其麾下将领。
谢逍虽之前常年在边关领兵,但并非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这种饮宴他没有任何兴趣,但出来之前皇帝交代他挑选举荐地方将领里还能用的人,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跟这些人打交道,前去赴邀。
几十里之外的地方饿殍遍野,这城里却又是另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
谢逍对此有些不适,席间一直神色冷淡,偶尔动一下筷子,基本没碰过酒。
这里这些人捧着他,想从他嘴里问到皇帝之后打算如何安排他们,空出来的位置是会从他们当中擢拔,还是从别处调人来,也有打听巡按奉旨来清丈军屯一事的,谢逍四两拨千斤,并未给个准话。
这些人有些急,便又与他敬酒,想着几杯酒下肚没那么清醒了,他或许会好说话些。
但别说是谢逍,他带来的几个将领也都只喝清水,言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那指挥同知朝人递了个眼色,很快这里的堂倌送来人,皆是颜色好的姑娘郎君,进来伺候谢逍他们这些人。
这酒楼原还是间花楼。
过来谢逍身侧伺候的,是个看着只有十四五粉面桃腮的少年郎,怯生生地唤他:“爷,奴给您斟酒。”
谢逍一眼未看人,叫了一声那指挥同知:“赵同知,刚我们上来时酒楼对面卖糖葫芦的小贩你看见了吗?”
指挥同知莫名其妙,不知谢逍忽然提起一名小贩做什么,他压根没注意这些。
谢逍漫不经意地道:“这边现在遍地是朝廷派来的锦衣卫,那小贩虽看着是个卖糖葫芦的,但身姿挺拔像个练家子,眼神也锐利,没准就是锦衣卫的眼线。”
指挥同知闻言一愣,起身快步走去窗边朝外看了眼,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似乎确实多了不少生面孔,他越看越觉得谁都像是京里来的锦衣卫。
回去重新坐下后,这位指挥同知大人有些讪:“侯爷好眼力,我都没察觉。”
谢逍淡道:“习惯了,我跟你来吃顿饭喝顿酒没什么,若是还点了人伺候,只怕没两日消息就会传进陛下耳朵里,我那夫人是陛下赐婚给我的,又在御前当差,陛下知道了,他也就知道了,我回去不太好交代,还请见谅。”
众人哽住。
您怎还惧内啊?
谢逍并不在意他们怎么想,不过是借机告诉他们皇帝的眼线到处都是,让他们还没活腻就悠着点。
“多谢招待,”谢逍搁了筷子,“不早了,本侯先回去了。”
这几个人,无一人适合他举荐给陛下。
他虽不理解皇帝为何愿意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他,但既然接了差事,他尽心替陛下办就是了。
他要走,自然无人敢拦。
谢逍带着自己部下出了雅间下楼,楼下大堂里的戏台子上咿咿呀呀正在唱戏。
一句“见此情好似入梦境,真龙天子到房中”的唱词入耳,鬼使神差一般,谢逍顿住脚步,望向那戏台子。
这里也在演那《游龙戏凤》的故事,谢逍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不夜坊的戏楼里碰到晏惟初,当时晏惟初点了送给他的戏便是这一出。
那时他没仔细听,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出戏说的故事——皇帝微服出巡,乔做军官,调戏自己看中的女子,欲纳其为妃,乃将真实身份告知。
……当日晏惟初为何会心血来潮点这样一出戏给他?
台上的戏唱罢,谢逍回神,敛回心思迈步走下楼梯。
他们没有留宿城中,直接出城,回去城外的军营。
路上谢逍随口问起自己一个部下:“陛下的天子剑,是何模样的?你们有否见过?”
其实有些事情他想知道,不如问那位安定伯,但边慎前几日已与他分兵去了豫州,人不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