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两日心情不太好,无处发泄,只能说给谢逍听。
【表哥,我好不高兴。】
【昨日有人指着鼻子骂我残暴不仁,我才不是,我明明人美心善,是他们先对不起我。】
【我今日去了趟刑场,那些畜生死前还敢诅咒我,我就不该手下留情,砍头都便宜了他们,我就该把他们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我知道下头有很多人不服我,面上对我喊着万岁,背地里都巴不得我早点死。我偏不如他们愿,我就要跟他们比命长,他们是老不死的,我才不到二十岁,我肯定比他们活得久。】
……
……
……
【表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
晏惟初写完信搁下笔,趴到书案上发呆了半晌。
自己写这些是不是挺矫情的?表哥看了会不会笑他,会不会根本不当回事?
他要不还是不把信送去了……
赵安福见他闷闷不乐的,劝他:“陛下,家书写完了,奴婢帮您封起来,这就派人寄出去?”
晏惟初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写都写了,不寄出去他还是不甘心。
将信纸递出去时,他闷声道:“定北侯要是收了信没反应,你们也别跟朕说了,朕不想知道。”
赵安福低声领命,心里暗暗埋怨谢逍,定北侯真是不做人,让小皇帝这么难过。
信送至谢逍手里时,他刚从军营巡视回来。
入夜以后他回去府上,在书房里点了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看罢晏惟初写的内容,谢逍轻搁下信纸,盯着那些在光影里逐渐模糊的字迹出神了片刻。
晏惟初曾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那些以不经意口吻在自己面前提起的不容易和难处,并非感同身受,原是晏惟初作为皇帝的切身体会。
他从前从未细想过,今日似乎才真正生出触动。
谢逍想象着晏惟初写下这些时的犹豫委屈,尤其那句“人杀得太多了,我有点不舒服”,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触碰到那一刻晏惟初的纠结和心软。
他确确实实相信,晏惟初是个仁慈心善的好皇帝,只是这份仁慈和心善,给的不是那些能为他歌功颂德的人。
晏惟初在不高兴的时候选择向自己诉说,或许也只能向自己诉说,这一认知让谢逍愈觉心疼。
不知道自己的安慰有没有用,总要试一试。
他取出信纸提笔,时隔这么久,第一次用心给晏惟初写了回信。
收到乌陇送来的信,晏惟初有些喜出望外。
谢逍的回信不长,但言语诚挚,说他没错,不必在意下头那些官员怎么说怎么想,坚持做自己的就好,又说如果不舒服了,不妨去民间走一走、看一看,也许能豁然开朗。
晏惟初将信反复看了几遍,问送信来的人:“定北侯他说了几时来见朕吗?”
下头人低头:“……侯爷没说。”
晏惟初叹气,好吧,表哥嘴硬心软,他理解一下好了。
他今日反正也无事,便决定听谢逍说的,去民间走一趟。
皇帝微服出门,带了十几锦衣卫和麒麟卫的侍从,扮作普通护卫,出城后去了附近的乡间。
时值夏收之际,田野间乡民正在劳作,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晏惟初下车,驻足田陌旁看了片刻,问跟出来的一名户部官员:“今年这里收成好吗?”
官员答:“今年是丰年,朝廷又刚免了两季赋税,这里百姓都能吃个饱饭了。”
晏惟初不是很信这些官员说的,让锦衣卫去带了几个正干活的田夫来,没有表露身份,只说自己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问起他们收成如何,对朝廷有没有哪里不满,让之直言不讳。
这些老实巴交的田夫哪敢,晏惟初便道这里刚刚被砍了的县官便是他们抓的,这些人闻言这才大着胆子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有义愤填膺骂那些被砍贪官的,有说下半年要是也无灾无患年底家里就能有余粮的,更有对皇帝感激涕零言说陛下是来为他们做主的。
他们这些人都是早年从关中迁来这边开荒的流民,没过过好日子,如今才真正有了盼头。
晏惟初亲政这两年多次下旨大范围减免赋税,又以朝廷的名义发粮种借耕牛给百姓,施的都是仁政。
他是杀了很多人,抄了很多人的家底,掌握笔杆子的那些人骂他这个皇帝钻进钱眼里,行径与土匪无异,但这也是他能一再对底层百姓施恩的底气。
“听说陛下在让人量那些地主老爷家的田地,要把他们占的地都分给我们哩。”
有消息灵通点的这般说,其他人将信将疑兴奋不已,若是朝廷真能给他们分地,那以后他们的日子就更有盼头了。
晏惟初肯定道:“是真的。”
清丈军屯的同时他也在让人着手清查隐匿的民田,他知道这件事情很难,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但他想要做的事情再难也会做下去。
这些田夫闻言一个个兴高采烈涨红了脸,感激涕零地跪下磕头遥谢皇恩,高呼万岁。
而他们的陛下其实就站在他们身前,这么多日晏惟初的脸上第一次真正有了笑,如释重负。
回去之后他便提笔给又谢逍写信。
【表哥表哥,我去民间看了,百姓们都说我好呢,他们的感恩才是真心实意的一点不作伪,我真高兴。】
【你说得对,我没错,我才不管那些老匹夫怎么骂我,他们人丑心也丑,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谢逍收到信,看着这几行字,情不自禁地弯唇。
晏惟初骄傲得意、神采飞扬的模样跃然纸上,像敞着肚皮等待人夸赞爱抚的猫儿,他承认他真正心软了。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问题始终存在。
他不甘心退回到臣子的位置上,可他也知道一旦他选择了不顾一切,就没法再容忍那些他所顾虑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将来他们之间可能的离心,亦或晏惟初为了江山社稷必须去开枝散叶。
他做不到那般大度,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和内心阴暗的一面,他怕有朝一日自己这样的阴暗面会毁了晏惟初。
他还得想想,再想想……
第64章 抱朕上床,亲朕
御驾到庆渭的第二个月,南边传来紧急军情,东南倭寇作乱,上岸屠了沿海数个村落,并有向内陆进犯的趋势。
晏惟初召集随行文武官员,要众人拿主意,这些人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让那边的备倭军迎战,再从平津和济州调水师过去协防。
见他们大多装聋作哑,晏惟初敏锐察觉到这事有蹊跷,冷了脸不再多言,直接宣布散朝。
之后他单独留下郑世泽,这小子从先前起就一直欲言又止。
晏惟初问他:“舅舅的船队这些年私下出海,应该跟那些倭寇打交道颇多,他们是不是真的很难对付?”
郑世泽道:“陛下,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个,什么倭寇,里头顶多只有一两成是真倭人,剩下的都是大靖那些落草为寇的商贾和海盗,他们跟南边那些地方官瓜葛深着呢,说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都不为过,倭寇这个时候忽然跑出来生乱,我看这事一定有古怪。”
晏惟初很惊讶:“他们是大靖人?”
郑世泽肯定说:“大多都是,而且就是那些地方官纵容养出来的打手。”
晏惟初还真不知道这些内情,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个皇帝禀报过这些。
他转念一想,瞬间便明白了方才群臣的反应——倭寇作乱是假,借这事阻止自己去南边查地才是真。
他已经收拢了北边各州和边镇兵权,又亲自带人在这边轰轰烈烈地清丈军屯民田,虽然嘴上没说,但下一步必定会将手伸去南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满朝文官士大夫有七成都是南方人,宗族利益全在那边,怎会甘心坐以待毙,明面上无法拦住他,便用这种方式奋起反抗。
他还是杀人杀太少了。
晏惟初厌烦得很,这种时候他总是分外想念谢逍,要是表哥在这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