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瑛笑得树林中都有回声:“那可真是过分。”
“其实我也算计过他,想过有上官阙在,至少能拦着他成家。我想这点私心不至于罪大恶极,当年谁能想到上官阙会疯?这两年在一起,我要求他离伤害他的人远一些,更不至于同上官阙相提并论。所以昨天他那么说,我发火,伤到了他。”挽明月踩着脚下潮湿的土壤,又说:“明明我想跟他长久,见不得他被抽光了骨头,乖训得事事照做,成为一只除了忠诚一无所有的狗。我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你能这样想,你就不会成上官阙。”白瑛道:“你们两个之间,该再好好谈谈。”
“他二十岁之前敬他,二十岁之后让着他,我对他不像他对他那么重要,我没法那样任性,因为不知道他会不会转身就走了。”挽明月苦笑:“我不敢成上官阙,更不舍得成。那样太折磨他。”
从前她也有过这样的境遇,也是少年相知,很喜欢的人,白瑛直截了当:“考虑过放手吗?”
挽明月说:“这世上只有我能保他,一旦我放手,只怕他生不如死。”
“在谈你的不愉快,为什么要提他的下场?”
挽明月不言语。
白瑛笑了笑:“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挽明月随后请求:“来年入春,等他的病情稳定下来,我想带他搬到无蝉门定居。”
她一向不同意挽明月跟韩临这段事,然而这次松了口。
“你是前任门主,无蝉门无论何时都会有你的一块栖身之所。既然认定,改天去挑块合适的住所吧。”
挽明月弯身谢过她。
回去的时候韩临正蹲在窝边喂狗,挽明月点点他额头,问他换药没,韩临顺手抓住他的手指,说大夫来过了。
挽明月拿过韩临手里的骨头,朝院外的空地远远掷去,挤在韩临跟前的狗顿时一哄而散,奔去抢骨头。
“瞧,狗也逐利。”挽明月评价完,又说:“舒红袖小孩儿满月我跟你一起去京师吧?”
韩临怔了一怔,明白挽明月在退让,面上满是笑:“啊?你不是说你毁了他们夫妻的脸不方便吗?”
挽明月去咬他耳朵上的银圈:“他们闹我这么久,就不许我膈应回去?”
挽明月选的新住处在桃花林,四下清寂无人,景致却不错,他们在无蝉门一直住到这年十二月,山城下雪,才回琼州岛收拾旧居,预备来年定居中原不再回来。
里头敲敲打打的,传出挽明月的声音,他在大声质问狗窝为什么还要带?它们难道住得出差异吗?
今年燕子没回来,挽明月让人把门梁上的鸟窝捅了,收拾收拾,好出手这宅子。韩临让等等,架住木梯,爬上去看燕巢里有没有留下鸟蛋。
里头空空如也,韩临正在犹豫用什么借口留下这巢穴合适,就听见有人说:“家燕一般不会弃巢。”
底下扶梯拿着捅鸟窝竹竿的两人琢磨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齐望向出声的公子。那公子举止出众,可惜右眼为眼罩遮去。
见韩临在梯上并不回身,上官阙仰头对他的背影主动道明来意:“红袖家是个女孩儿。我来送满百天的请柬。”
韩临让扶梯的人接下请柬,不请他进去喝茶,谢也不说半句,下了木梯就往院里走。
“还有一件事。”上官阙在他身后说:“韩颍找到了。”
第81章 外人
上官阙的意思是当年收养韩颍的好心人是一伙骗子。
寻常人家都挑男孩养,他们的动机本就蹊跷。又说起那些女孩子的命运,不是卖去当童养媳,就是送去做丫环仆人,相貌尚可的下场则是娼妓。
“一母同胞,你妹妹若是相貌与你肖似,恐怕会被推到最末这条路。”话到这里上官阙将手中提的箱子搁到地上,补充说:“当年京师的花楼,不少姑娘是这样的身世。我拦着不让你去,也有这方面考量。”
韩临听到这里脸色很难看。
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一旦沾上就难做别的,于是顺着妓馆货源这条线索盘查。因为那年齐鲁之地赶上几十年难遇的蝗灾,多得是人家典儿卖女,各地收人的都去做过买卖,有些印象。都说人价低到那种地步,却还有不肯掏钱的。几伙骗子,流窜到各个偏僻村落,扮作无子无女的殷实夫妻,给年轻父母许诺,专骗年幼的小孩,也不怕遭报应。
善恶有报,据说后来大多过得不如意。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借着回忆找到为数不多还活着的骗子团伙成员,都说没抱走过不满周岁的女孩。男婴不认事尚能卖去给人当糊涂儿子传宗接代,女婴没有不认事的必要。再说孩子太小了,容易养不活,只有新手那么干。
多方打听当年新组的团伙,往往做了一单就散了,好在几经辗转找见个人,已经混成拐子佬老手,说自己最初的那个团伙不老道,确实干过这种事。好坏不挑,什么都骗,他没干两天,觉得草台班子干不长,另投他家。问起韩颍,倒是不知。
只说幸好自己跑得快,听说那伙人收的孩子有个染了天花,一车人都遭殃,死了大半。到南方水土不服,世道又乱,又死了一拨,末了,损兵折将,再不敢打发财的主意,草草把活着的孩子抱到街上卖,求一个回家的路费。其中荆州一对年轻夫妇婚后无子,路过见到插着草标的女孩儿,觉得可怜,买下收为养女,他们才不至于客死异乡。此后再无踪迹,兴许不再做这行。
讲到此处,韩临已猜出他说的是谁,颤声道:“你早跟荆州白家有牵扯,早盯上白映寒,现在才找我讲?”
上官阙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团伙,那两年做这行的团伙多达百个,被倒卖的孩子数以万计,你妹妹身上没有易认的胎记,我如何知道白映寒是不是韩颍?倘若不是,难道要去凭空搅乱别人的生活?我只能当她是,代你对她好些。”
将信将疑的,韩临接口就是:“你总有话说。”
上官阙不讲话,笑也不笑,一只单眼看着他。
久违的,那种说错话的害怕又找上韩临,暗暗吸口气,才又问:“那你现如今又怎么确定了?”
“上月有个龟公携着一本随笔找上门。听说暗雨楼下了重赏,想起十几年前死的爹做过这种买卖,去翻他爹的遗物,其中几本随身的笔录,记下当年行骗经过。正巧他留有一幅他父亲的遗像,拿去给白家夫妇看,白家夫妇讲他正是白映寒的卖家。”上官阙矮身打开带来的那口木箱,木箱内码放满了泛黄的手册,他挑出一本递给韩临:“重要的是,这手册中提到你的名字。说他们也考虑带走你,只是你长大认事了,不方便倒手。”
接到手中,韩临简单翻了几页,又谨慎地到箱中挑了一本,两相比较字迹,确认是同一人所书,才站起身。
青黄色的草纸脆,掀开便泛起一股潮腥气,有人仔细地别了签条,字条上简短写着佐证的概要。韩临捧在手中,颤抖着读纸上潦草的字迹,眼泪掉下去,慌忙用手去接,不允许这段好不容易找回的亲缘再有被毁断的可能。
“他们拐了十五个孩子,其中九个是女孩。女孩里,五个年长,四个尚在襁褓。”上官阙走近,抬手去拭泪,韩临偏头躲开。
“我不瞒你,这本手册,唯独有一点不好。”上官阙于是摊开手掌为他接住滚下的泪,替他将手册翻到某页,抚着一段字迹,缓缓说:“婴孩长得差不多,骗子毫无经验,分辨不出好运活下的那个女孩是四个中的哪个。”
失神地将那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韩临缓缓抬起头,湿润的眼睛盯住上官阙,拿手背擦脸讲:“我得跟明月商量。”
上官阙未发异议,一面随韩临往里走,一面扫望这处宅院。韩临却在大门前顿步,脸都没有转:“你在外头等吧。”
交代首尾时,韩临犹豫一番,还是暂且隐瞒了活下来的女孩身份不明这一节。
挽明月看都没看,摔下手册冷笑:“你信不信,我也能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编成你亲妹,编得滴水不漏,证据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