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的老师都把药方藏着不给你知道。”韩临如今细想,就连素未谋面的人都好心帮他防着上官阙,他怎么就能把药方轻而易举交出去,一阵悔恨,抬眼道:“倘若我喝出了万一,不是白费了他的一番好心。”
“你可以把所有坏事都栽到我头上,但别把身体当儿戏。”
“我身体早给你当作儿戏玩过。”韩临说:“我到今天遇冷则疼,是谁喂药强改的?”
“你当年只是畏寒。这点我补救过,喂过你调气血的药,你应该有印象。遇冷则疼是你自讨的活受罪。我给过你很多机会,追灯令不止发了一道,倘若你安生留在我身边,有我帮你调理,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腥甜溢出唇角,上官阙道:“而且我给你喝的药只有最初的一副有问题,那是一剂求子的千金方,绝嗣只是副作用。”
“什么叫‘只是副作用’?”韩临简直不能理解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轻飘飘就过去,不过很快又意识到不对:“等等,你说求子的千金方是什么意思?”
韩临吓到了,烫手一般远离他。
“阴阳相悖,要先失去,才能得到。”上官阙垂着眼睛,长睫随呼吸颤动:“我着魔过,后来醒悟过来。”
韩临想起过去与当下种种,脸色青白:“你连一句悔过都没有吗?”
方才踢翻火架,火种引燃了荒草,上官阙望过去,眼中跳动着火焰:“悔过什么?你耳根子这么软,万一有人捏住孩子,挑唆你杀我怎么办?你又不是做不出来。”
“倘若你正常些,我何至于被逼到为了孩子杀你!”
“我哪里不正常?你想要我怎样正常?收到请柬的那天才知道你成亲才是你眼中的正常?”
见花剪夏都死了,他还要抓着不放,韩临抬脚把地上碎成两半的碗朝墙上踢:“八字没一撇我难道要满天下宣扬吗?再说了我找老婆生孩子,我成我的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上官阙冷眼瞧韩临和他撇清关系,忽然说:“真可惜,你现在找不到妻子生不出孩子了。”
激扬的情绪被眼前的现实浇灭,韩临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从小我就告诉过你,我家破人亡太早,想再要个自己的家。”
“我替你养女儿,为你找妹妹,想办法让你有一个我的孩子。”上官阙弯腰咳出斑斑血点,抬起脸笑着说:“都是家,我给你的,和你自己找的,有什么区别?”
这话惊雷似的,韩临先是怔了半晌,接着发疯嘶叫说:“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我又不是你的狗!”
跟他说不下去,转头要走,又被上官阙拽到身前。
上官阙唇角血线流得更急:“你想听我惺惺作态说后悔吗?难道我后悔你就能生得出孩子?”顿了顿,转言又说:“何况我废了你子嗣,你毁了我的右眼,我们也算恩仇相泯。”
韩临挥开他的手,大声辩解:“那场爆炸不是我做的!”
上官阙叹了一口气,说好,又指向他身后,说再不扑救,你放的火都要烧到房子。
韩临回过脸,已见火势极凶,只好放下兴师问罪前去救火。
他正扑着火,扫眼过去,正见上官阙正低身慢吞吞拣地上药碗的碎片,唇角血丝不住下流,将瓷白的碎片都染上鲜红。
韩临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你当我欺凌弱小很痛快?”
上官阙温吞迟缓地捡碎片搁进掌里:“你内息急乱,我出手你受不住。”
韩临一怔,扯住上官阙的手腕要他把碎片丢进簸箕,又取过扫帚,把地上药碗的碎片全扫进簸箕,才回身继续扑火。
上官阙回屋吃了几粒丸药,出门坐到檐下调息内力,就像多年前观韩临练刀一样,闲看韩临灭火。
在临溪这半年,青年晒黑了些,人还是瘦,不过很精神。他骨头长得好,看起来仍很年轻,加之清瘦俊朗,火前的身影与十几年前倒很像。
上官阙负伤,韩临也没指望他救火,但那视线几乎钻进人骨头里,韩临即便在火中也留神到,转过被烟熏脏的脸怒道:“你不要看我了!”
却听上官阙说:“你当年不往我跟前凑,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想韩临自顾自点起的一把火,后来火焰狂长,他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弥漫成压不下的滔天大火,他才想起来要灭,一股脑冲进火里,只会被火裹住舔净。简直自讨苦吃。
“是,是我贱。”浓烟呛得韩临咳个不停,又说:“这火一时灭不下去,你要么去找人救火,要么躲进屋。”
上官阙哪里都不去:“绕不开。我父母弟妹死在火里,我师父被你杀死割头扔进火里……”
听他又说起这桩事,韩临截断:“你别提敖准了!”
上官阙问为什么,韩临最后还是没说,想上官阙见了火又在犯神经,强拽起他离开,随后叫上众弟子去扑火。
留下的人到安置处送茶水,见上官师兄坐在桌前端然不动,来人呆看他半晌,才想起上官家的那些旧事,轻唤了上官师兄一声,见他轻轻点头,才放下水恋恋不舍走了。
送走来人,房间空空荡荡,上官阙手指抚摸素白衣袖上落下的黑痕指印,回想韩临为他紧张的模样,还是很喜欢,放纵自己笑了半晌。
入夜又浮动起药气,韩临出门又要去摔锅,循味却找到上官阙屋门口,只好打道回府。
夜里有人敲门,说送药。下午问出的话,韩临至今不知真假几分,听在耳中,至今还怕得厉害,因此尽管亮着灯,也不应门。后来吹灯休息,那敲门声又响了一会儿,韩临便睡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次日去练剑坪,韩临没再坐发呆,主动去教师弟们。
休息的时候上官阙过来,倒是没有提韩临夜里不开门的事,眼里带笑说:“我吃过药,内伤不要紧,一个人照看得过来师弟师妹们。”
韩临没理他,一双眼盯着练剑坪的局势,提防有人打起来。
这次秦穆锋带走了二十几个弟子,剩下那些没带走的便都聚到上官阙韩临这里来。
见识多,武功又高的师兄很受下面这些弟子青睐,对新入门的姑娘吸引力尤其大,前不久的打架便是因此闹出来的。众师弟喜欢的相貌极佳的师妹对被秦穆锋留下看家的一个师兄倾心,师弟不服,过去言语挑衅,后来两拨人相约打架,好在程小虎来找韩临,才及时截住了人祸。记着师叔说笑不敢让弟子惹事的话,这事韩临都没敢给上官阙知道。
那位杏眼师妹哪管洪水滔天,依旧我行我素,至今仍在那位师兄左右言笑晏晏,韩临不得不多关注着他们二人身边眼睛要长出刀子的师弟。
即便韩临不应声,药气与入夜的敲门声还是不停,持续了四天,第五天终于没再闻见药气,韩临放松没多久,又听见敲门声,忽然又紧张起来,好在程小虎的声音传来:“韩师兄,我来请教问题。”
门开了,程小虎边笑边进来:“上官师兄说他都没懂,要我来问问你。”
那个问题不难,韩临解释了一半,门又响了,程小虎勤快地替韩临跑去开门。
上官阙进屋,说你们先讲,我有些话与你韩师兄讲。
韩临解完疑,送程小虎出门,回来时不速之客却喝着茶,在灯下垂眼闲翻剑谱。
这夜上官阙难得换了身雀蓝锦衣,光耀夺目,屋里灯暗,更显他肤白发乌,幽奇诡丽。
韩临心烦意乱,站起问:“你有什么事吗?没事走吧,我要休息。”
上官阙道:“今天是九月初九,你的生辰,我没煮药,省得讨你的嫌。”
韩临哪里记得这个,送客说:“行,我知道了,我要休息了。”
上官阙不动,指稍去撩灼烫的烛花,脸上的笑意十分静雅:“你二十岁那年就是跟我一起过的,喝多了酒,抱着我说要和我一辈子。”
韩临没有这个记忆,但他当年什么话都敢对上官阙说,真说出口也不奇怪。
上官阙挑起眼皮又说:“方才程小虎告诉我,最初他不肯换重剑,是你要他听我的。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