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阙笑了起来,将韩临的双手捧到脸前,挨个惩罚地咬住韩临的十指:“能杀的时候,你不舍得杀,想杀之而后快的时候,却杀不掉了。”
夜里上官阙醒了三回,都是韩临痉挛打颤,他起身想办法为他平气镇痛。次日一早,敲门声将上官阙吵醒,怀里是温暖的身体,上官阙有点任性的埋在韩临肩头,直到敲门声响了五遍才去开门。
程小虎一大早来送饭,见到上官阙呆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上官师兄来守夜呀?”
手里拌着要喂给韩临的浆糊,上官阙口上不停,交代日后规划,让弟子们都去学医药诗书,教他们的先生今日就会上山,改日得空,他会亲自抽考。
中午程小虎又去送饭,碰见上官阙拿了条皮尺,环抱住韩临,圈量韩临的腰围。程小虎好奇问了一句在干嘛。
上官阙往纸上记下几个字:“给他做几身衣服。”
先前让裁缝上来过,只不过韩临拒绝他,不肯让裁缝近身。好在裁缝多少都有些眼力,写了几个八九不离十的尺码。衣服自然是贴身好,如今有机会,上官阙便来亲手量韩临的身高腰围。
二人多年没有这样漫长的共处,纵使韩临昏迷不醒,上官阙总缠着韩临说话。他说今早地上覆了一层白霜,盖住烧焦的草,说吃些什么,说傍晚下了一场雨,说天寒了,说弟子们认不全字所以先生先教他们识字,没头没尾,想到什么说什么。
连晚上出门碰到一只迷路的刺猬,上官阙也要拎进来,捧给床上闭着眼睛的韩临瞧。丢开暗雨楼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闲适。
只是韩临总也不说话,得不到回应,上官阙说久了,意兴阑珊,会忽然讲起白映寒和舒红袖的杂事,仿佛背书一样地念名字,记诵她们配偶子女的脾性病症,喜好殊同。
不说话的时候,上官阙便在逼仄简陋的室内散步,翻箱开柜,把弄陈设。
这屋子在他面前正如此刻的韩临一般,一览无余。
信件依序码放在抽格里。两天时间,上官阙翻阅一遍,信件大多都是白映寒寄来的,夹杂着几封红袖的,傅池的甚至没拆封。
上官阙翻找很久,并未找到来源可疑的信件,连情书都没有。前者上官阙敲墙踏地板,没能探出藏信的暗格,后者他想恐怕韩临没留,就像那株花一样,不动声色还了回去。
小时候,因为亲人去世,韩临收不到外面的信,只有上官阙会在纸上给他写些功法讲解,方便他钻研。谁又知道这样不近人情的韩临一直收着那些纸,仔细折好放进信封,保管在这个位置。
思绪至此,上官阙奖赏了韩临一个吻。
这样的愉快没有持续太久,韩临没有声响,呼吸微弱,久处在安静的室内,上官阙勉强听得出。可外面一旦有了声响,或出门一趟,听觉便极易被扰乱,上官阙总要去试韩临鼻息。
后来分明辨得到呼吸,上官阙却犯疑心病,觉得是自己幻听,一日要试十几遍韩临的鼻息。
练剑坪之变三日后,有一波弟子过来探望韩临,问大夫什么时候到,叽叽喳喳像一群麻雀,上官阙回答徐大夫过几天才能到时忽然停住口,笑意凝滞,拨开围在床前的众弟子,枕在韩临胸口,侧耳紧贴韩临胸骨,听下面的心跳声。
上官阙不言不动,倾泻的黑发掩住面容,众弟子以为大事不妙,有大胆的去探鼻息,还没伸到鼻前便被苍白的手拦住。
“他……”
上官阙勉强压住心惊,发觉声线颤抖,松开钳制,才又说:“他没事。”
他起了汗,丝丝缕缕的头发黏在脸上,拨弄时淡笑着答话,说剑招还没起好名,说才想出来没多久,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试,说大家言过了。
话及此处,众人起了嘘声,那日在韩临磨刀时讲和的弟子说:“韩师兄都看呆了。”
上官阙摇头:“他不是在发呆。”
那弟子反问:“不是发呆是什么?我看韩师兄眼都看直了,一动不动。”
上官阙手指点点韩临额心:“他在思考怎么应对我的招式。”
这并非粉饰太平的话,当年韩临旁观他练剑,总是久久不能回神,师门弟子总嬉笑说韩临没见识看呆了,实则不然,韩临是在脑中应对他的剑招。以往少年忽然沉默不动,往往都在想这种事。
对上旁人,韩临总是停个几瞬息便回过神,但看他练剑,韩临总要苦思很久。谁也不知道仅存在韩临脑中的拆招结果,但韩临回过神再看他,总是含着遗憾笑着惊叹:“唉,师兄!”
韩临不会夸人,但那样的反应,总能令上官阙雀跃。毕竟韩临是他看得上的人。这样的紧追不放也令上官阙不敢停步偷懒,一夜听到三更时分隔壁发出臻悟之声,上官阙从床上爬起反省半宿。
送走众人,上官阙闭门为韩临擦身换药,冬日伤口好的慢,韩临又体弱,此刻仍有不少患处尚未结痂,淌着血,濡红衣裤被褥。
上官阙擦遍他身体每一个角落,去上药时,见韩临遭罪,喃喃自语:“从前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我,为什么你偏偏选在这时候杀我?”
他缓缓道:“我师父当年挑选天资卓越的徒弟,恐怕是想借弟子为他推演下半部心法招式。你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杀我?十几年来我没有余暇管剑法,这一招得来的很不容易。我施展出新招式,你该为我高兴。”手一抖,药粉撒多了,掌中的人呼吸顿时重了,上官阙问:“难道你嫉妒?”
“不对,当年有你在旁帮忙理顺武功脉络,我才不至于前功尽弃,倘若你嫉妒,当年就不会帮我。”上官阙用指稍扫掉多余的药粉,当即否认这个想法:“我看你长大,你从小就没有什么大志向,碰上强过你的人,向来只有敬仰。”
尽管扫去药粉,韩临的呼吸也并未放轻,上官阙当是经脉又乱,脱掉韩临衣裤,却并未找到身体痉挛的痕迹。而当他上完药,放开韩临去绞拧帕子洗手,韩临的呼吸便平静下来,他回去为韩临穿衣,韩临腰上复又发起细颤。
上官阙不再动作,坐在床前等。不久,韩临眼睫微颤,睁开眼睛。
当看到守在床前的上官阙,韩临闭住双眼往床里缩,气息杂乱之际咳出血,顺嘴角淌红喉颈滴落在枕上。
他一身赤裸,这一缩一咳,不少艰难结痂的伤口崩裂,又开始淌血。
上官阙看到这里,伸手点住他的穴道。
枕上的青年平静昏睡后,上官阙为他擦冷汗涔涔的额心,念起方才初醒,喃喃:“你好像很害怕?”
他又想起韩临找他比试的神态,当时便不对了。后来内息乱撞,韩临摔在地上,他靠近时韩临发抖挣扎,怕得厉害。
上官阙不免笑起来:“你害怕什么?你羞辱我,打我骂我的时候怎么不怕?”
可那的确是恐惧,上官阙道:“你究竟在怕什么,怕我的剑招?可是我的剑锋从来不会指向你。”
预防韩临醒来再做出格事,上官阙很少离开,送饭的也成了暗雨楼的人,识趣得很,见上官阙开门梳洗,才命人送来饭菜。
弟子们陆续来探望韩临,韩临在床上昏迷,均是上官阙讲述韩临的近状。
汤婷混在人群中跟着去的那次,正巧碰上韩临右腿痉挛,上官阙只顾给韩临按摩筋骨脉络,要暗雨楼人送他们回去,临走前汤婷多问了一句:“他还没有醒吗?”
上官阙嗯了一声。
或许是这群弟子太吵,他们走后,韩临睫毛动了动。上官阙见到,抚住他的脸,在耳边轻唤他,果然韩临又发起颤。见状,上官阙拿出药丸化进水中,扶起韩临喂下去。喂完韩临再无动静。
上官阙俯身擦拭韩临嘴角:“睡着养养身体。你一见我,难免生气。”
半天,上官阙靠住韩临胸口又说:“你也只有昏倒的时候才不会推开我。”
当下也不知道药是否将韩临拉回睡眠的黑暗,上官阙这样倚在他胸口,他神志昏沉,却仍在下意识发抖。
体会到韩临胸腔的颤抖一阵高过一阵,上官阙抬起头,掐住韩临的脸问:“你究竟害怕什么?我试剑时,分明你也在看,我注意到了。”他抚着韩临的头发说:“前不久你说,当时你没见识,才会吃惊。可是你现在长了见识,为什么还会那样看我?你很多年没有那么看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