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家中突发变故的那一年,上官阙常去佛寺。他自小不信这些,那时候却很想相信。
那年在金陵的断壁残垣中,上官阙请来僧人超度念经,续起灵堂彻夜不灭的香烛,在火盆中烧着不熄的金箔银箔,到棺木下葬的坟前洒下白纷纷的纸钱。那段时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地府黄泉与转世轮回的传说,如果是真的就好了。纵使再世重逢相见却不识,但佛法超度,金银买路,生者为葬殓穷尽心思,死者必定会有很好的新一世。
可人死灯灭,种种妄想骗不过自己,夜半入梦的均是腐肉化进土里,上官阙惊醒后睡不下,去翻父母留下的佛经,叫先哲说服自己。
翻看经书累到极致,夜半便少有醒转。这份习惯保留到回洛阳与韩临住在一起。
家中出事,韩临正被江水烟分去长安,上官阙急归金陵,没有带他。撞破恋情后的这番重逢,大概是怜悯他的遭遇,韩临待他,较在后山时还要小心。
冬日洛河水枯,洛阳年后再未落过半点雨雪,日日寒冷干燥,韩临一早见他晨起满面鼻血,便跑去借来喷壶,整日到屋中泼水喷洒。
倒是不干燥了,阴寒湿冷却渗进骨缝里,冻得人要多盖床被子才能安睡,来找韩临的客人也留不了太久。
同住一室,上官阙夜半翻看佛经,韩临本来是不说什么的,可见他拿胶布粘合两手的冻伤血裂,便再也不肯叫他坐在桌前挨冻。
韩临往上官阙手上涂药,要他到枕侧翻看:“我身上暖和,正好渡点热气给师兄。”
上官阙说:“烛台太亮,纸页翻动有声响,只怕你睡不好。”
这次从长安回洛阳,江水烟点拨韩临后,四处差遣韩临办事。韩临回来时夜色总是很深,天不亮又要爬起来出门,也是为此,才特意拨了个窄小的单间给韩临独住。
韩临说没事,硬是把他扯到床上。
想叫韩临睡得安稳,上官阙将佛经摊在枕前,并不翻动,一遍一遍地看那两页经文,待到都背熟,借着烛台的灯影,再也忍不住去看韩临。
十九岁的韩临,一日比一日英俊,叫人的贪念一日比一日重。
那时的上官阙还知道界限,在这样潮冷的室内却觉察到喉干,便会逼自己将视线转到佛经前,一遍遍地在心中背诵。
睡下时,一张窄床上共枕,怕掉下去,总要挨得很近,上官阙嗅到韩临发端的花香,辨得出今夜他送恋人的花。
洛阳有天下第一寺,南来的天竺僧人在此处译出佛经百部,传遍天下,自此佛教兴盛。到如今,驼经的白马已逝千载,多朝的战火烧过,屋瓦佛像毁了数遭又重建,白马寺常日仍里香客云集,庙中遍栽牡丹,佛堂前种植桂树,寺中开坛讲经,香火不息。
知道上官阙常去佛寺,韩临但凡有空,总要陪着他。
年轻的利刃需要在尸身血海中锻造,有江水烟在,韩临总是很忙。每到定好的日子,为了抽空,韩临常是杀意很重,血腥狠厉地结果了人的性命,再赶回去,守时地陪上官阙到严禁杀生的佛寺里参拜。
寺中讲经定的多是吉日,洛阳城中常有人家嫁娶,吹吹打打,整条街都要铺满红色。韩临很爱凑这种热闹,腰间佩着长刀,遇到了,总要纵着马来回瞧,搞得夫家人对他很警惕,生怕是来抢亲的。
有日韩临纵马去与新郎打了声招呼,再回来,跟上官阙说那是残灯暗雨楼的人,又给上官阙指了另一个人,说新郎官无父无母,便叫那个好兄弟主持婚事。
讲完了,韩临笑着说打算:“师兄,日后我成亲,就麻烦你主持啦。”
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可能被拒绝的,韩临没有要上官阙的答复,又纵马去绕着新娘的花轿看。
着急杀人,韩临衣角没留神粘上了血,佛殿添灯油的小沙弥怎么都不肯放他进去,还紧盯上官阙的剑不放。到人家的地方,要守人家的规矩,韩临没有难为小沙弥,解了刀,又把上官阙的剑要过来,说我在外头等你。
那日白马寺讲经的僧人正值壮年,嗓门很洪亮,韩临到远处的牡丹丛流连,都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经书讲完,香客散了,可上官阙这日碰上迎亲的事,生出许多不能言说的心思,留在佛殿中,另外又请教了一个时辰。
心中情绪怎么也散不掉,听经也无用,殿外早已看不到韩临的影子,又怕留久了,没人管他,他跑出寺庙接着学娶亲的仪仗,上官阙道了告辞。
僧人说有缘,提笔赠了他一副字,是白马寺译出的佛说四十二章经中的名句,写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上官阙谢过僧人,转身出了佛堂。
春日的午后,目光到处找,却正撞见韩临靠着门外侧的朱漆柱子,怀抱刀剑,坐在佛殿前睡着了。
又想起他半夜出门做事,早上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洗了把脸醒神便陪自己一起出门礼佛。除了到寺庙,白天,一个被江水烟使唤,一个待在议事厅对着山形图改围攻红嵬教的方案,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
上官阙没有叫醒韩临,走过去坐下,并肩和他一起晒白马寺春天的日头。
穿得多,在太阳下久晒,韩临鼻尖渗了点汗,上官阙折起新得的那副佛偈,轻轻地为他扇风。
分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想,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
方丈注意到上官阙投向殿外的目光,略一停顿,又叫来几个弟子。
耳畔流过的讲经声量乍一提高,连殿外靠坐休息的人也回头朝殿里看去。
便见几个僧人合围,将上官阙拘在三尺见方的地界,双手合十,均念着一样的经文,倒像是在度化。
韩临皱眉,站起身。
教人戒贪除欲的经声好似浑厚的钟声,几乎将人罩严,耳鸣骤起,可上官阙故我,眼睛顽固盯着殿外的韩临。
数人和声,场面非同寻常,韩临朝殿门口走了几步,与上官阙视线会上,动了动嘴唇问怎么了。
上官阙露出笑容,轻轻摇头,越过僧人、香客、武僧,无声地朝韩临说:稍等。
又过半晌,讲经声戛然而止,老方丈退开一步,合掌朝上官阙深深叹了口气。
上官阙一动不动地盯着韩临,口中道:“子越受教了。”
众僧随住持移步放行,上官阙穿过人群走出佛殿,走向韩临。
苦闷时读过许多佛经,佛讲因果,讲此生修善,戒除贪嗔,因缘自来。上官阙挣扎过,甚至在韩临耳上留下环痕,许求来世。
身后又响起昏沉孱弱的讲经声,远山枫林如醉,上官阙在袖底牵紧韩临的手。
到底握在手里才最心安。
下台阶时韩临还回头往佛殿里看那位枯木似的老人,却见那老人的目光从长眉中抬起,深深望了他一眼。
第110章 加刑(3)
惦记着茶楼的事,杜婵曹大没有留太久,韩临陪着二人在金陵玩了半月,便送他们离开。
又去了医馆一段时间,韩临的右臂筋脉尽数扭转疏通,虽说右手再无法拿起刀,内息阴寒,但总算不用再受因右臂筋脉不通牵连出的气乱之苦。此后只需三日一次按摩右臂筋脉,七日一次顾莲帮着的调息理气,便能安稳度日。
经过上次的事,顾莲已不太敢打趣韩临上官阙,庆贺韩临内力运转如常能多活几年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来,只叮嘱韩临勤使右手右臂,以防肌肉萎缩。
体中内息再也不会稍一运用便四处乱撞穴脉,韩临能体会到,虽不抱什么恢复武功的希望,总还是有点高兴,谢过诸位帮过忙的大夫,当晚回去便抓着刀运功舞了一番。
太久不得内力流转,眼下这番虽是左手使刀,可使出昔年的招数加之内力运用自如,叫韩临生出回到当年的错觉,惊喜得止不住颤抖。
可是很快的,丹田寒气四溢,漫向四肢的阴寒又给了他当头棒喝,叫他清楚方才所想皆是幻象。纵使如此,韩临还是忍着四肢百骸的僵冷,将从前引以为傲的招式一一试过。
十一月草木落霜,金陵已很冷,不久后韩临便给上官阙叫进了屋里,往手中塞了炉子,听他说:“眼下你内息阴寒,入冬天凉,内力还是少用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