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湿见得多了,号过脉写过药方,见还有空,徐大夫便叫韩临坐下,要探他的脉象,看康复多少。
至今遇冷右腕还要隐隐发痛,韩临对自己现今的脉象有数,却也不敢忤逆这位老先生,更没法忽视关切的杜婵,只得硬着头皮抬腕过去。
徐大夫讲起韩临的病情一向严厉,与韩临报喜不报忧的信件是两个极端,一旁的杜婵白了脸,一个劲地紧攥着韩临的手腕。
杜婵当年到处求医问药,韩临看在眼里,如今实在不忍再教她忧心。可徐大夫坐在面前,他说没事,立马便要被拆穿。
韩临食不知味地吃饭,听到饭桌上顾莲聊起今年天冷,枫叶红得早,栖霞山上风景很好,又听上官阙邀杜婵曹大二人去赏枫,散散心,徐仁也说带孩子们一道上去看看。
送走几位大夫,安置好杜婵曹大二人,同上官阙一道回去的路上,韩临还是忍不住道:“师兄,你请他们过来,起码要和我说一声。”
“你那样喜欢见故友知交,我看在眼里。做主瞒下,是想给你个惊喜。”上官阙缓缓道:“未成想,阴差阳错,教他们得知了你的病情,吓到他们,叫他们徒增忧虑,这些是我欠考虑,我向你道个不是。”
近一年,上官阙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将手伸到茶城,韩临太知道让他得逞的后果,次次佯装相交泛泛,笑着挡回去。眼下二人到了金陵这个地界,韩临不好撕破脸拆这搭好的戏台,又怕吵架给旁人得知,再经上官阙推波助澜,走漏消息到杜婵与曹大耳中,少不得日后他们花心思惦记着自己的病,只好按下情绪,又吃上官阙一个哑巴亏。
正是枫林红透的时节,夜里刮过大风,次日一早山间木栈道铺了一层红叶,半路出了太阳,抬起脸,能从鸡爪槭红密的缝隙中看到碧蓝的天。
进到栖霞寺,韩临给拉去佛殿烧过香,瞧隋塔唐碑,又沿林木掩映的石栈道看过千佛崖的佛龛,末了跟着他们去求签。等着求高僧解签的人很多,半天也没排上。
几个孩子等不及,扯着乳娘想到别处玩,徐仁怕又抽住什么不利于感情的签,自请去带孩子,韩临见了,也把签塞给上官阙,说跟他们随便转转。
徐仁见他跟上来有些意外,说你签都求了,不如等一等。
韩临没什么兴趣:“这么短的命没必要算了。”
徐仁干咳一声,没再接话。
解过签,顾莲与曹大在旁和大师说话,杜婵叫了声上官阙:“我有话和你讲。”
二人寻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杜婵看着韩临那支签:“小韩还是想求死吗?”
上官阙愣了一下,点头。
杜婵又问:“你请我来金陵,也是为的这件事吧。”
上官阙道:“是有这方面的考量。麻烦您了。”
杜婵望着远处大殿中的佛像,缓缓道:“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有他这么大了。
当年在秦岭碰见,他还有口气,我守了他几天几夜,求神拜佛,才算把他盼醒。他刚醒的时候还记着事,见右手毁了,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喝了药就吐,伤口刚长好又崩开。我猜到他是江湖人,遇到这样的变故,受了打击。但我没想到他会去寻死。
他跳河撞伤了头,再醒就忘了所有事,连寻死都不记得了。大夫说有消淤活血的药,或许能治这个,问我要不要试试。我想他是因祸得福,没有试。
我摘了他的耳环,带他回茶城治病。为了方便照顾,我让他住在我的隔壁。他伤得重,半夜总是疼醒。为了不打扰我,就算疼也咬着嘴唇不出声,那三个月他嘴上的伤口从来没好过。
人疼得太厉害,自己是忍不住的,我半夜隔着墙总是听见他疼得喊妈,我听了都替他难受,去抱着他跟他说妈在这呢,骗他说疼一会儿就过去了。
等病情稳下来,他就到茶馆帮忙。都知道我是寡妇没有孩子,时常有地痞来闹事,我都习惯了。他见了,跟人打架,把人打得一脸血。他说做我的干儿子,到时候娶妻生子,给我养老送终。
他还是想起来了。他摔断骨头躺在床上,盯着右手,见谁都不会笑,和从秦岭捡回一条命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他想起来了。
他想离开茶城,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冬天他一连两天没来茶楼,我去他家里找,一屋酒气,他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浑身冰凉。请来的大夫又扎针又灌药,才救回来。他说他没事,是在喝烈酒止疼。我……哪里会信他。
我让他搬来茶楼,他说不想麻烦我。我不给他酒,他学会了自己酿烈酒。从那以后,每个冬天,只要他没有提前来茶楼,我都会提心吊胆。
我知道他不想活,也没法像当年跳河那样决绝地去死,只能这样借酗酒止痛,等死。
我不敢让他知道,当年有人给过他消淤活血的药,我替他把药倒了,让他忘了一切,事与愿违地活了下来。
这几年,他身边的人换来换去,我以为他改了主意。我没想到,这次来金陵,他还是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后悔没有成全他。
上官公子,我不会再劝韩临痛苦地活着。你绝了这个念头吧。”
第109章 加刑(2)
经徐仁指路,韩临转了几圈,才找到那间佛殿。
殿中香火旺盛,主佛后供奉有满墙的木刻禄位,韩临的目光在一尊尊排位上移动,花了很久,眼睛才在刻了上官阙名姓的延生禄位上停住。
看着那朱红的禄位,韩临回想起那位年年到临溪探望孩子的母亲,不留神扫过的信件中问候身高的父亲。
远处,戴金面具的少年人从上山的步辇坐起,拄着拐杖撑着身站起,一瘸一拐走近:“是你?”
韩临转过眼,辨着声音,半晌道:“沈云思?”
沈云思使劲撑直了残腿,挺直腰板:“是我。”
韩临回过眼,望着香火缭绕的禄位:“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沈云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他的名字:“韩临。”
他正要追问我的腿脸这样是你设计的吗,便被人出言打断——
“那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韩临拨弄左腕的佛珠:“你是想死吗?”
他语气平静,沈云思的残腿断手却猛地抽搐着疼了起来,不敢再说话,逃似的,步子深深浅浅地回到步辇,小声催着下山。
折返回去,碰到曹大在庙中闲转,左右却不见上官阙和杜婵的身影,韩临问起,曹大说上官公子在和杜娘聊天。
韩临脸色微变,告别曹大急步去找。
半路便遇见杜婵,韩临暗松了一口气,杜婵给他擦着汗,问他怎么这样着急。
韩临说没什么,又问和上官阙聊了些什么。
杜婵摇头说没什么,并肩在松林中走了一会儿,忽然说:“小韩,你不用惦记我,做自己高兴的事就好。”
韩临一怔,忽然湿了眼睛。
很久不见他这样,杜婵叫他把头埋在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任泪水浸湿肩头。
像多年前疼醒的夜晚那样,韩临哑声道:“谢谢。”
收拾好情绪,二人走出松林,又碰见徐仁坐着喝水,几个孩子在远处玩闹。聊起来,韩临问你不是去主殿找顾莲了吗,徐仁说这里的住持与上官的父亲是忘年交,方才把上官留下讲经,顾莲也去挤热闹了。秋冬生病的人多,孩子又太小,到人群密处容易染上病,就带到这边,问韩临要不要一起坐坐。
多少猜到方才杜婵和上官阙聊了些什么,韩临想去探探上官阙的心情,说我去主殿那边等你们吧。
老远就见主殿挤满了人,韩临走近些,才在大殿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上官阙。众人将他与一位身着僧衣的佝偻老人围在中心,外围的香客小声告诉他,栖霞寺住持年事已高,近年来很少讲经,这次难得碰上,都借机来听。
老方丈年迈,讲话声并不洪亮,隔着人群,在殿外听不清里头在讲什么。韩临看了一会儿,见上官阙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便到大殿阶前坐下,等他们散场。
耳边佛法高深,上官阙抬起眼,视线越过众人向殿外一扫,忽然触到那道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