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韩临找了块雷击枣木,安静坐了一天,照着削不知哪里找到的上官阙小时候的木剑,削好了,来缠着上官阙用小孩的玩具斗剑。他玩欢了也不管四下桌椅陈设,膝腿上磕碰出好多青紫的瘀伤,夜晚上官阙给他揉药油,拒绝了他再斗的请求。
次日上官阙开始教韩临下围棋,围棋复杂,一局总要下很久,韩临初学,下完总要拉着上官阙复盘,一局能枯坐着研究一整天。
一般韩临都端坐在桌边下棋,后来渐渐弄熟规则,有时坐累了犯困,便会拉着上官阙把棋盘搬到铺了厚毯的地上,趴在毯子上,托着下巴去落子。不过后一种往往棋盘搅散,棋子最终会下到身上。
事后上官阙凭回忆恢复棋局,韩临松系衣衫懒靠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还要捣乱。
盯着落子,韩临故意嘴巴不停扰人思路,一会儿讲我刚才不是这么下的,一会儿讲你不是这么下的,想要搅混这场败局已定的棋局,重头来过。
看出他的心思,上官阙也不生气,叩住腰压韩临到身下,将棋子摁在他师弟手心,做出承诺:“你来复盘,结束之后,你复成何样,我们就照何样对局。”
……
事后上官阙心情不错,也不计较先前的约定过了期限,抓出棋子,叫韩临自己去摆,全按他摆的下,那会儿韩临烫得不住发颤,手指碰到棋子吓得缩到一旁不敢接。
过得月余,又是个雪天,提前约好同徐家人泛舟看雪。昨雪下得太大,车马路滑,徐大夫在家,惦记韩临的病情,叫他过去诊脉。讲病情时韩临照旧又被支了出去,留上官阙去讲来龙去脉。
徐府孩子多,韩临立在廊下看小孩在雪地里玩闹,门后隐隐传来交谈声。
一门之隔,他们的诊断将牵连他此后的人生。
过了许久顾莲出门,又来跟门口的人说天文风水,兴起非得拽着人去瞧新建成的炼丹房屋顶画的苍穹星斗,韩临迫不得已跟着听了半天,徐仁才来搭救。回去的路上约莫徐大夫说完话,便遣下人去唤上官阙,准备离开。
车马备好,等人的时候,碰巧两个大夫在,也都清楚始末,韩临难得开口问了病情:“这样下去,以后我的身体会怎么样?”
上次他喝药前说的那些话,徐仁与顾莲都在场听了,此时被问,面面相觑,觉得答案他或许不会喜欢,正斟酌言辞,便听有人笑着作答——
“辛苦你,或许要多陪我很久了。”
雪中的冷气里,韩临闻到了那段几乎要渗进脏腑的暗香。
顾莲见韩临神色一黯,呵出一口白气,好像犯人听见加刑的判令,低头望着雪上凌乱足印,应了上官阙一声:“我知道了。”
第112章 加刑(5)
唐青青十二月下旬回到金陵,倒豆子似的跟上官阙韩临提这一年来的见闻。她从小到大都是在乡下生活,近一年跟着佟铃铃在岭南做事,认识了不少江湖中人,长了好多的见识,末了在纸上写道岭南残灯暗雨楼那边有个文书的缺,要嘴严的,歪打正着她恰好合适,想去做一做,脸上是很期待的样子。
多见些世面是好事,上官阙自然应允。
韩临问需不需要引荐信,她讲佟姐姐已经去让我试过了,他们都说可以。
算下来,韩临也就主动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他对谁都那样。韩临从前话就不多,如今话更少了,站在那里,像个好看的摆件。主动找他聊天,他不会拒绝,却会忽然握着笔走神,墨迹在纸上点染成拳头大的圆都不知道。
住了几日,唐青青渐渐瞧出不对劲,在纸上问韩临:你和大公子吵架了?
韩临摇头。
唐青青耳朵聋,眼睛却不瞎,哪里会信,又写道:年初我去岭南前,你们在临溪有说有笑,怎么朝夕相处一年,关系看起来反倒更差了?
韩临顿笔。
年初知道身体熬不久,清楚死性不改的折磨不会持续太久,算是有个盼头,剩下的时间,韩临试着短暂地抛却旧事,遗忘仇恨与愧疚,直面自己的心,好好喜欢一个人,认真对待一段感情。
他高估了自己,也错判了形式。
一个人怎么可能完全满足另一个人的所有要求。他足够收敛,却还是会惹上官阙不高兴。上官阙从不忍气吞声,桩桩不满,都要从他身上讨回去。
他以为自己能不理会旧怨,被逼抓蛤蟆,被送红鱼,却还是会难过。
太熟悉风雨欲来的窒闷潮气,韩临吐出第一口血时,反倒觉得痛快。他瞒下身体的不适,放纵上官阙借题发挥,盘算着刑期的缩短,心里很期待结束的那一天。
尽管后来东窗事发,上官阙也没能拿他怎么样,他什么都没有做,是上官阙自己把他死路上逼的。
他为将来的不告而别,对上官阙感到抱歉,便在平常弥补。
这并不难,韩临喜欢一个人,会努力给出自己所能给的,做对方高兴的事,尽力对那个人好。摁住自己的喜欢,不表露出来,对韩临反倒是艰难的事。偏偏他总是遇上要得太多的人。
韩临没想到上官阙从故纸堆中找到了续命的办法。上官阙张口让他试,他就再没有别的选择。
无法确定采补心法能否起效的时候,他还残存侥幸。魔教得来的东西,或许反而叫他反受其害,偶尔腹内有如火团辗转,他也忍了下来,只觉得心里安宁许多,为了不露出破绽,和上官阙照旧嬉闹。
等到真的听到了宣判,韩临只觉身陷暗无天日的囹圄,从前的仇怨如潮般拍过来,却除了被逼活着,别无他法。
二人聊天的内容写在纸上,夜晚上官阙翻看,见到唐青青提问到关系,便再无后续。
那一日在湖上乘舟看雪,韩临总是盯着深绿的湖水,末了,在风雪中没站稳,跌进湖里。上官阙浑身湿透拽他出水,在火边烤了许久,他倒也没生什么病。想来那功法的确有用。
回家后两个人在热水中洗去寒气,上官阙领韩临回屋,到了门口,韩临盯着门槛停住步,低着头,取下左腕的佛珠,说:“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师兄,可不可以先让我缓缓。”
那晚上官阙接过了佛珠,送韩临回他自己房间。
缓过神接受事实需要一段时间,反正日子还有很长,这点时间,上官阙不吝啬给他。
上官阙告诉唐青青他们的确吵了架,说韩临不大高兴,自己不能去触他的霉头,只好请她多陪韩临讲讲话。
难得能有帮上忙的地方,唐青青高兴应下,整日绕着韩临打转,在板子上写写画画,逗人开心。她活跃的对象并非自己心哀,便放好心的女孩子不管的人,每日托着下巴慢吞吞地写着好字,和她交流各自的故事,给带得话也多了些,偶尔还会笑一下。
年前两天,白映寒赶到金陵,两个外甥这一年长高不少,见了面乖乖喊韩临舅舅,管上官阙叫大公子,在府邸里好奇地跑来跑去。见了他们,韩临难得露出些笑意。白映寒的确是有生意,最小的那个孩子还没断奶,韩临便带着老三陪她去山庄谈事情。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来,孩子们在山庄滚得浑身灰扑扑的,大概还钻了草稞子,头发上都沾着草屑,一路上缠着舅舅要听故事,在桌上吃饭也要挨着韩临坐。饭后撤下盘碟,年纪大识字多的那个看唐青青在纸上显摆不一样的字体,小的那个扒着桌沿看。
得了空,韩临走到白映寒身边,旁听白映寒向上官阙了解今日做生意的对象,有何喜好,又有什么忌讳。
心中有了底,白映寒笑着道谢。
上官阙牵近韩临,取下附在他衣上的苍耳,只道:“见外了。”
夜里上官阙翻完一本账,听着外头的更鼓声,剪灭灯烛,去敲韩临的门,讲我有些睡不好。
他说:“我给你爱了整整一年,被你搁置这么久,多少会有些神思不定。”
韩临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让出进门的空隙。
屋中的床很大,韩临没有做贴着床沿睡在里侧的事,躺得很随意,甚至作为砧板上的鱼都有些过于随意,二人一动胳膊便能碰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