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通心似的感觉,多年后的上官阙都还记得。
春初,高楼风大,天似要下雨,乌云浓沉。
上官阙脱下披风,披到韩临身上,紧紧地拥住他,轻拍他哭得险些抽过气的背。
大哭一场,抹干泪后,韩临态度很坚决,让人备马,他要回临溪。
上官阙被停职,没有理由不同他一起去。那也是他度过半个少年时期的地方。
洛阳到临溪快马不过五六日,只是出山后事多,二人都没回去过几次。
连夜赶路,他们在第三日到了临溪。
所幸这年春寒,尸身还未有异味。
尸首已被早先前来帮忙的各派收拾妥当,陈尸在他们旧时的学舍间,面上纷纷盖着白布。山上的土地却还残留着大块大块的血迹,红已转黑,四处都是。
韩临跪倒在谢治山的尸首前,朝尸首磕了很多响头。
上官阙拉不住他,只得在一旁站着,也挥手拦住了上前要搀扶韩临的其他已出门的弟子,轻轻摇头:“他难受,让他拜吧。”
也不知叩到第几个,韩临的头抵在地上,却迟迟不起身,几人查看,原来是他气力不济晕了过去。
上官阙上前打横抱起韩临,临走前,对屋内前来奔丧的不少前辈道:“诸位见笑了。”
回到暂时的住处,上官阙拿出金疮药,解开韩临衣服。马背上颠簸,方才又折腾,那处伤果真又裂了,上官阙查看了伤患,为他涂了药,握着他的手陪他坐了一会儿。
师兄来敲门,上官阙才起身,前去一一谢过好心料理后事的人,安排前来奔丧的前辈的住处,又同众人交代埋尸、刻碑等杂事。
由于幼时的培养,上官阙擅长统筹,在残灯暗雨楼也常做料理后事的活,这些事天未昏便交代完。他回去时韩临仍未醒,他在屋中坐了一阵,起身去了后山。
他们下山后,后山那间他们两个住的茅屋应是没再来过人,依旧留存着他们走前的模样。
屋里四处都落了灰,上官阙一双眼只望着熟悉的摆设,他一身齐整,走了两步,不顾脏地坐到落满灰的床板上。
茅屋小,上官阙和韩临那半年都挤在这一张小小的床上睡。
龙门会后再回来,上官阙失魂落魄,韩临牵着骡子带他过来,一趟一趟为他拉来他们两个生活用的东西,又强行拉他起来同他对练。
韩临以往聒噪,但那半年废话非常少,他们的交流也很少。
每日的开始很固定,早晨起床韩临推醒上官阙——“师兄,我们练功去。”
练功对战时他们颠倒了从前的关系,韩临严格的指正他,告诉有些招不该那样出,快刀逼他,令他用学剑十多年的反应来应战,迫使他忘记新学的庞杂东西。
快刀尤其累,每到下午,韩临衣裳都能拧出水来,话更是累得说不出来。他们依旧一起洗衣,到桥边去,韩临搓衣甚至算得上休息,有时养足了气力,仍会拉他起来,二人空手到桥上交招。
难熬的半年,对谁都是。
从顶峰跌到谷底,再一步一步往上攀,非常痛苦。盯着他攀登的还是从前他教导的人,更使人难堪。那是很不好的滋味,上官阙此生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但人的感情真是复杂的东西,那半年的沉默对招,却比之前五年相处都要刻入心肺。
人生总有不想再次经历,却又无比怀念的事。
上官阙从落满灰尘的床上起身,拍去身上粘的尘灰,双眼再一次看着周遭的破落景致欲走出屋,余光却在茅屋的墙角发现了一株生命。
通过叶片,上官阙认出这是株红豆树的幼苗。
他猜想种子是从韩临腕上那串红豆遗落下来的。软丝会坏,海红豆也不是坚固的东西,韩临又戴惯了,几年来,上官阙每年都会亲手给他新穿一串,换掉旧的那串。
雪山里艰苦,原有的那串兴是遗失了,救出韩临后,上官阙守着昏迷不醒的韩临,又就着灯给他穿了一串,戴在了他枯瘦的腕上。
望了一遭四周苦寂的环境,上官阙低下身,指腹轻轻拭了拭红豆树的枝叶,垂下眼,同病相怜地呢喃:“你也发芽在这个不合适的地方。”
话罢,上官阙站起身,抬起脸,望见上方屋顶裂缝处漏进来的天光。红豆种子多半是靠着这一丝裂缝,破壳而出,生根发芽,因而整棵幼苗都往天光侧倾斜探去。
太阳已在西头,他顿了顿足,走向后山最高的崖壁。
那半年每日的慰藉就是所有事做完,一身酸累,韩临带他到处散心。韩临依旧话不多,也谨慎,同他的交流也只限于日升日落,秋去春来。
最终两人都要走到这里,到崖壁上坐下,吹着风,静静看夕阳落入山的尽头。
上官阙在那半年几乎看完了他这一辈能看到的所有夕照景象,那些日子的红树,飞鸟,苍鹰,很多年后都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
循着记忆,上官阙坐到陡峭的崖壁上,熟悉的风如那半年一般地吹着他的脸和头发,这日天阴,夕阳是薄淡的赤黄,天边掠过盘旋的鹰鸟,远不如当时他与韩临曾同看的。
但他们分明连雨天都来这里吹过风淋过雨,那时天沉沉的浓,天边缓缓的暗下去,墨色一寸寸的压向头顶,上官阙却只觉被雨浇得很痛快。韩临见他笑,也开心的站起来张开双臂去抱雨,高声朝远山喊叫。
半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上官阙一直都清楚自己的情感。
夕阳无味的落了山,从后山回去路不短,趁天还有余亮,上官阙折返回去。
行至半道天便黑透,缺月隐在云后,上官阙可以重回茅屋拿从前未用完的火把,但他仍在黑暗中行路。
黑暗适合思索,他需要思索,他需要留住韩临。
第15章 殊途
再见到眠晓晓,挽明月行了个大礼。
眠晓晓笑着,无丝毫推脱。
挽明月与韩临被困金阿林雪山的事,长安雨楼的副楼主起初封着消息,整个残灯暗雨楼没几个人知道韩临可能遇险,上官阙远在川蜀,对此也一无所知。
倒是无蝉门得到挽明月的消息,她娘白瑛急得发慌。
金阿林的冬天泼水成冰,在南方待惯的人很大概率适应不了,又处在边境,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残灯暗雨楼不动作,不知究竟是在探无蝉门的虚实,还是在等无蝉门此去营救伤了元气再有大动作。
无蝉门前几代门主都是世传,父传子,子传孙,到了上一辈,围剿红嵬教一役,唐家死伤惨重,无可堪重任的子孙。八年前,唐门主思量再三,破除世传之俗,将门主之位传给时任副门主白瑛。
白瑛原是荆州白家白老太爷的七女儿,年轻时常被人唤作白七姑娘。荆州白家也算大家,祖上出过几位高手前辈,可惜行将就木的白老太爷只认儿子,生了十三个女儿,才得来一个幼子,女儿就像是一件物什,随便许人。
白瑛十三岁时年忤逆白老爷为她定下的亲事,逃出家加入无蝉门,同父亲断了关系。许是体谅唐门主收留之恩,白瑛二十七岁才成婚,婚后也未到锦城夫家,仍为无蝉门效力。女儿眠晓晓五岁时,丈夫散花楼眠楼主外养情人,白瑛同他和离,回到山城无蝉门,此后无一日修整,助红嵬教一战中身负重伤的唐门主管理无蝉门大大小小的事。
尽管这任命之举违逆常理,唐家那些长老心有不忿,可她的功劳江湖上有口皆碑,便都不好多言。家族内相传不见得是件坏事,可家族中错综复杂的人,便也构就出了深厚的根系脉络。
即便到了如今,无蝉门中很多事的拍板,都不是白瑛这个做了八年门主的人能决定得了的。
当年挽明月不愿来无蝉门,便是清楚这样麻烦的根系,长久地扎在山城无蝉门中。
白瑛执意想办法,而无蝉门的长老都知挽明月不过是刚升上来不久的小人物,根基不深,没有搭救的必要。甚至这小子进无蝉门前,还招惹了太原双刀堂。
几十年前双刀堂也算是与无蝉门并肩的领头帮派,一北一南,井水不犯河水。这些年是衰落下来了,几个分堂主心不一,总闹着要把双刀堂分成几块。
可长老们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初就不怎么愿意收留挽明月这惹了麻烦的小子,如今丢在金阿林任其生死,倒也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