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又说不通,夺又夺不过,邵竹轩挥笔在佛经上大笔画叉,破口大骂,随即又威胁道:“好啊,你就抱着吧,继续抱着,反正改天你死了,还得我来收尸,到时候这魂瓶还得落到我手里,我还是会把易梧桐的骨灰还给佟铃铃换一家人安宁。”
邵兰亭摩挲瓶身,像抚摸爱人的脸颊,病脱相的脸上浮现一缕笑:“我死前,会吃了梧桐的骨灰,到时候你们烧了我,把我和梧桐掺在一起的骨灰送给姓佟的吧,哈哈哈哈……”
那笑声沙哑干嘶破风箱似的,先前又说了那么句话,邵竹轩听着难受,摸出烟点上冷静,或许是烟气飘过去,或许是口干,他哥笑到中途咳了起来。
真是造孽,邵竹轩灭了烟,进禅房给他哥倒了杯水,拿着烟准备到院子外去抽,一拽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门外抱刀的韩临。
邵竹轩吓得立马就要关门大叫,却见韩临扳住院门,捂住他的嘴,掩住院门,将他扯到院外。
挟持住人走了十余步,待远离了院落,韩临撤下手掌讲述来龙去脉,说他听说山上农户家里有株紫藤老桩,上来看看,买好雇人运走,见时辰还早,就到山上月老祠里闲逛:“碰巧撞上了你。正好昨天有事忘了问,跟着你想问问,没想到……方才我看过了,这四周没有跟踪的人。”
听他没有通风报信的意思,邵竹轩问:“你听到多少啊。”
韩临说都听到了,你激动起来声音那么大,又说:“我下山请个大夫上来先给兰亭看看吧。”
邵二说不用麻烦了:“我半路装病,找了个有名的大夫跟着我到这边,上山给我哥看过,说是油尽灯枯。他也不想久活,我就放人家大夫走了。”
韩临劝他节哀,又问都有谁知道这事。
“就我一个知道,哦,现在再加上一个你。”邵二蹲到地上点烟,发牢骚埋怨道:“你说说,人家都跟他离了,还要偷了人家的骨灰,把人家的相好和我们全家搅得鸡犬不宁。现在病得要死了想起家人来了,传信要我来给他料理后事,他妈的佟铃铃到时候问起来我都没法解释我之前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
韩临眉宇间略有些沉郁,苦笑:“感情上的事,说不清楚的。”
他这副样子,引得邵竹轩很想问清楚,但想到昨天酒楼的上官阙,知道最好别问太深,但又特别想问,脑子里神人交战,眼睛时不时瞄韩临一下。
韩临见了:“你想问什么。”
“你们师兄弟是不是……”邵竹轩想问是不是做师兄弟做到了床上,话到嘴边,吸了口烟忍住好奇:“算了,我还不想死。”
韩临也没有给他解答的意思,嗯了一声算是掀过。
邵竹轩改问另一件事:“昨夜什么大事你忘了问,都得到追着来找我这地步。”
韩临斟酌了很久,问邵二:“花剪夏的丈夫如今怎么样了?”
邵二说:“死了。”
韩临停顿半天:“他还那么年轻。”
“六年前就病死了,送我的鱼竿让虫蚀坏好几副了。世道那么乱,他那几年四处乱撞,湘西多毒雾瘴气,他回家就卧床不起,闭眼的时候说能见老婆了。”
韩临不太清楚他为什么要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他到那些地方钓鱼吗?”
邵竹轩嗤笑一声:“你死后,他再也没碰过鱼竿。其实花剪夏死后,他很久都没有去垂钓过。他妻子的葬礼上,他不停地说他后悔。他说那个雨夜,要是他不去钓鱼,或许花剪夏就不会死,又或许他们两个能死在一起。他在秦岭碰见你之前的半个月,我久违见他再次拿起鱼竿,那时候我以为他是想开了。但后来,我一直怀疑,他说游山玩水,却跑到那个林深树密阴雨霏霏的地方钓鱼,是不是就是为了偶遇你,引你去死。”
看到韩临脸上的神情,邵二顿了半天又说:“他去世那时候,所有人都当你死了,他也算含笑而终。”
韩临闭眼靠住墙,半晌问:“还有烟吗?”
邵竹轩惊奇于他也会这个,但也识趣没有多言,分了根给他,见他衔起点着,倚墙吸了一口烟,压进肺里,又吐出,烟气缭绕着清俊的脸,仿若高峡流云。
瞧了会儿,邵竹轩心思几绕,想吓吓他:“你不怕我往烟里下东西?”
韩临掸了掸烟灰,没什么表情:“你说了,你还想要命。”
邵竹轩咂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这样抽了几口,韩临摁灭烟,说:“我去和兰亭聊几句。”
见他转身往院子走,邵竹轩自知过来太久,怕露马脚,便也回到月老祠正殿去。
另起一页抄过一遍往生咒,邵兰亭又去抄地藏经超度亡魂,听得门响,以为是弟弟,没有管,但过了很久,那人依旧安静,显然不是邵二,转头看过去,正与韩临四目相对。
邵兰亭道:“稀客啊。”
确实是好多年不见了,他抱着魂瓶招呼韩临坐下,不改八卦地问韩临右手当真毁了,韩临挽起衣袖给他看,又讲邵二说你寻到妹妹了,韩临说这话不假。二人闲坐,叙起往事。好多年没人能陪他平心静气聊起易梧桐,他很高兴,起身就要回禅房端茶招待,韩临拦住他说不用,他很坚持。
等他的时候,韩临环顾四周,一片灰败,满山新绿的春色,却都到不了这狭小的院子。砖地泥墙,铺的砖多半数都碎裂了,倾颓的泥墙压死了墙根的爬藤,另一角种的几株花也都枯了。
韩临在茶城的家也有过这样失序的时候,那时的他疼得无力打理杂事,如今目睹眼前乱象,太明白这意味着院落主人已病入膏肓。
邵兰亭端茶出来,坐下时目光扫过桌上横放的刀,一臂紧抱魂瓶,闲手自腰后拔出一支判官笔,五指捉握,显是点穴的起势:“你是来给姓佟的做说客的吗。”
“我毁了右臂,身体不好,这里林深树密,拿刀只作防身。”韩临推开长刀,说:“你放心。我只是来探望病重的朋友。”
邵兰亭略松了一口气,“是我多心,你别怪我这个没剩几天光景的人。”
“没事。”韩临道:“易梧桐已经去世这么多年,她在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你随我到大夫那里看病吧。”
邵兰亭闭眼摇头,摸着怀中瓷瓶:“病或许能治好,我喜欢的人却不能死而复生。”
韩临尝过想死却不得的苦,见他意念坚决,便也不再劝说。
叙起现状,韩临问这里住得怎么样,邵兰亭说清幽僻静,没人打扰,最宜浸入回忆。又因见不着别人,便只得咀嚼过往的事,是而以往的人和事,只会记得愈发深,绝不会忘。
“不会忘了易梧桐,对我是好事。”
邵兰亭说完自己,又问他回暗雨楼了还是回临溪了。
韩临答:“我定居金陵。”
“金陵?”邵兰亭变色道:“上官阙?”
韩临点头。
“也是。除了他,没人能把你弄成这个样子。”邵兰亭话罢,顿了一顿,还是没忍住道:“你想清楚了?”
山上起了阵风,桌上新抄写的佛经没拿镇纸压,纸张如白鸟四散,飘飞到院子的各个角落。他要去收回来,韩临看他身体不好,让他休息,自己起身去捡。
望着韩临的身影,联系着方才的话,邵兰亭记起当年在长安,上官阙每个月都来找韩临,他也碰到过几次。
上官阙常是立在远处,唤韩临一声名字,韩临闻声便会笑着转脸喊师兄,丢下手头的事同人告别,快步朝他走去。上官阙静静地等在原地,一双眼看着韩临回到他身边。
“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会想,凭什么我提起想做的事,总要有人来说三道四。有的冷嘲热讽出口中伤,有的软硬兼施逼我放弃。”韩临答着话,俯身捡纸稿:“人只活一辈子。明明这是我的人生,我想要做的,也从来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韩临低脸掸纸上的灰:“我也想过,不再管谁哭谁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