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师兄说我想要一个亲朋和睦的家。这些年来,师兄劳心劳神,为我找回妹妹,帮忙处理了我身边人的许多麻烦,亲手为我搭造出如今亲朋和睦的现状。他手段多,人狠,参与得又太深,手里捏着每个人的底细弱点,倘若我离开他,他折磨我的妹妹恐怕更甚于佟铃铃折磨你的亲人朋友。”韩临很快捡起最后一张,却没起身,只是单膝撑地蹲着,手指缓缓捋平纸上的折痕:“方才你弟弟对你的指责,我都听到了。你选择对得起自己,盗走魂瓶,不顾一切。我……做不出。”
韩临整好纸张,过来递还给邵兰亭:“我是错已铸成,再难回头。我只能选师兄。”
邵兰亭心想上官阙手中攥了韩临重视的亲人,也怪不得韩临在劫难逃。劝也无用。倒茶给他,又笑道:“方才还来劝我呢,你不是一样生不如死?”
讲完话,又将方才捡回的佛经递给韩临,让他看看,说或许心中好受些。
韩临笑着接受他的好意,低眼去瞧那叠莫名有些眼熟的经文。
“不对,我能寻死,你却不能。”邵兰亭朗笑几声:“这事上我倒胜你一筹。”止笑后又问:“你喜欢他吗?”
话出口,方觉问得多余,这局面,韩临的喜欢或不喜欢,难道能改变什么?
韩临闲翻那些经文:“我不想喜欢的。”
并非不喜欢,而是不想喜欢。
一字之差,相去甚远,无非是韩临不肯为情左右。
邵兰亭静了半晌。
缠绵于情局之人,最懂这般苦处。
过得良久,他拿笔杆敲了两下桌面,叹了一声,黯然道:“不管怎么说,你喜欢的人还活着,这上头,我输得一塌糊涂。”
见他因易梧桐去世心伤,韩临未将心中所想说出来:我管不住自己,一度想杀了上官阙,杜绝心动。只是没有成功。
这时韩临也想起这些经文看起来眼熟的缘由。当年在洛阳,上官阙在他枕边看过这部佛经。
“我近来偶尔高兴了,很快又会良心难安。”喉结几次起落,韩临道:“因为上官阙,我对不起太多人了。”
邵竹轩听着,心中一片悲哀。易梧桐是他师兄的下属,他师兄的那些手段,作为易梧桐的丈夫,邵兰亭听过不少。此人心计颇深,对师弟有太多心思,偏偏又有恩于韩临,逼得韩临为他做了许多错事。
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胸口闷恶,邵兰亭转而又问:“上官阙待你怎么样?”
韩临道:“老样子。最近他不发作,我倒是还好。只是不知道他下次又在什么时候折磨人。”
“凡事最怕那点好。孽因情生,割不断迷情,便剥不去情孽。相生相缠,比利刃还伤人。这是当年和尚劝我的话,我也送给你。”邵兰亭自嘲道:“不过听懂了也没用。”
韩临又看了一眼手中经文,忆起当年上官家出事那一年的冬天,好几次夜半梦醒,他睁开眼,总同本该翻看佛经的上官阙四目相对。
韩临把经文还给邵兰亭,也说:“是。看懂了也没用。”
邵兰亭宽慰道:“你师兄那样的人……事已至此,你除了想开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歹他能给你想要的。”讲完又道:“来,说说,最近有什么高兴的时候?叫我沾沾喜气。”
韩临抬起手腕,指尖抚过石桌上的刀:“调养好受损的经脉,再次握上刀。当年我内息杂乱,以为再也碰不了武学,想不到峰回路转。我这一年在练左手刀。”
却见邵兰亭欲言又止,韩临让他有话便讲。
“从前你为摆脱他,毁了一只手,废了满身的武功。”斟酌再三,邵兰亭转言又说:“你不怕恢复了武功,再为他驱策去杀朋弑友?”
韩临:“我考虑过,不会的。”
邵兰亭:“何以见得?”
韩临说:“我已经没有对他有威胁的朋友了。”
第116章 绝路(3)
日色西沉,作别时,邵兰亭说不要再来了,免得打草惊蛇。
韩临答应下来,立在门口,望着暮色中的故交,迟迟没有离开。
“不用担心我,我没多少时日了。”邵兰亭开解道,送客时,如当年求韩临送求和书给易梧桐一般,作了个长揖,说:“韩临,你的日子却还长。保重。”
这就是最后一面。韩临走过曲折的小路,到外面同月老祠的邵竹轩摇了摇头,邵竹轩见状垂头丧气地送他上马。
临走前,韩临说近来这附近不太平,让他早些下山,路上注意些。
下山路上,隐约传来孩童的哭声,韩临循着哭声策马找过去,寻到一片竹林前,那哭声却忽然停了。
韩临下马,拔出了长刀,向竹林中走了数步,忽见竹林深处走出一个高大的人。
那高大的青年见到来人,道:“小韩?”
韩临也道:“杨大哥!”
杨立业是韩临当年在长安结交的朋友,前两年路过金陵,专程去与韩临叙过旧,这次重逢是在两天前的街上,说是出来游历看春景。
二人寒暄片刻,韩临问杨大哥怎么到山上来了,他说来看风景,不留神迷了路,还好遇见了你,咱们一道下山吧。
韩临说好啊,我的马拴在前头。
杨立业谢过他,领在前头走了两步,侧身避过直刺腰眼的刀锋,大声道:“韩临你做什么!”
韩临冷冷地道:“你衣领上沾了血。”
杨立业缓了缓脸色,向他走过去道:“兴许是中午杀野鸡时溅上去的,我可迷了不久的路啦,幸亏碰见了你。”
韩临挥刀直指向他,没问他怎么入了邪道要吸孩童的血,只道:“那孩子在哪里?”
杨立业见他目色寒冷,也知多辩无用,扯扯嘴角,露出个没意思的表情:“韩临,如今的你对上我,连自保都难,何必要强出头呢。”
韩临依旧在问:“那孩子还活着吗?”
“哭个不停,让我打晕了。”杨立业讪笑了一下,向韩临抛出好处:“小韩,杨大哥当年在长安也算照顾你,前年向你问清楚了伤势,大哥虽在欢场厮混,却也时刻为你留意着。没想到今年年初,阴差阳错真给我弄到一本采补心法,恰好对症能助你涵养心脉恢复武功。虽然是魔教的东西,但是不害人。”
为吊人胃口,他故意停顿了很久,才又接着道:“现如今你不是朝廷的人了,又没给上官阙在背后逼着,大家兄弟一场。这样吧,小韩,今天的事你权当没看见,作为谢礼,杨大哥把那心法给你,顺便指点你怎么练。”
今日之事给熟人撞见,为保名声,杨立业是决计不能放人走的,他也并不忌惮这废了持刀右手的小刀圣,杀了倒很方便,只是有心给自己谋些好处。说完这些话,他就一直紧盯对面那张俊极了的脸。
却见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依稀好像当年那个小刀圣站在对面,口吻都一样:“山下这时节,到处都是放风筝的小孩。杨立业,你一路杀了十几个孩子,一旦从这里逃走,又要去害人。今日我既然见到了,就不可能放过你。”
杨立业叹了一声,拔出铁鞭惋惜道:“小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算了,到了地下,可别怪大哥啦。”
刀劈过来时,杨立业挥鞭相格,哪知虎口一阵剧麻,还不及反应,下一刀便横削向他的喉颈,刀风内劲浑厚,丝毫不见前年力竭气弱的模样。
不过十几招,铁鞭打不出去,他心知不妙,勉力格挡着,不敢正面迎战,转身便想逃。
然而难缠的长刀追着他劈砍,数十回合后,他的腰腿给锋利的刀刃划出伤口,动作只迟了那么一下,便给人踹中胸口踢翻在地。还不及爬起,紧握铁鞭的手为靴跟踩住,紧接着一阵剧痛,是韩临碾碎了他的指骨。
眼见韩临踢远了铁鞭,长刀贴着他的脸直插下来逼问孩子的下落,杨立业仍在不可置信:“不可能,你的武功当时我试过,你的确是废了,一年多不见,你怎么会恢复到当年的四五成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