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次上官阙来找他,念及以往,他都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直到上官阙让韩临去杀花剪夏。
韩临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谁?”
上官阙站在京城的暗雨楼上,越过窗看着脚下的百姓,眼角往他这边瞥了一下,又将名字重复了一次:“花剪夏。”
韩临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不去。”
上官阙转过身来,两眼与他对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韩临截断——
“去年十一公主不是勾销了残灯暗雨楼所有人以前的案底吗,这一年她差不多消失了,没有再杀人的消息。”
上官阙坐回桌前的红木龙头椅上,隔着一张桌子说:“七年前的那桩杀人案你知道详情吗?”
“毁坏女子名节为富不仁的恶棍不该杀吗?”韩临回话很快,他这时候总是很锐利。
“许延益是该死。”
上官阙打开抽屉,拿出几页签有刑部几位主审名字的纸,通过桌面滑给韩临。
韩临背过双手,并没有查看的意思。
上官阙低笑一声,把几页纸又拿回来,一一在韩临面前排开。
“这一份,是仵作画的许家的只有二十多天的小儿子,这一份,是仵作画的许家的一个刚有了孙女的帮佣,这一份,”上官阙顿了一下,看着韩临:“你总该知道的。青阳郡主刘宜柔,与十一公主刘宜晴一同长大,花剪夏屠杀许家那天,她因避雨客居在那里。”
“许延益是该死,甚至那些帮凶也该死。可我问你,未满月的婴孩、只是洗衣做菜的老太太,客居此处刚定亲的姑娘,他们该死吗?”
韩临不答。
“或许身份低微的乡妇,只会哭的孩子无法要求她偿命,但十一公主要为青阳郡主讨一个说法。去年我要求她一并勾了这份案底,她拒绝了我,说只有这个免谈。在花剪夏不知所踪前,我没来得及告诫她这件事。”
“反正我不去。”韩临转身就走。
上官阙的声音追着他:“你必须去。易梧桐管着洛阳灯楼走不开,武场那些孩子要准备提前到七月的龙门会,不能有分毫闪失。其他的人没有十成把握杀死花剪夏。你必须去。”
韩临站在门口,心紧得几乎要吐,他紧攥着拳,短短的指甲直将手心刺出血。
最终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告诉上官阙,他与花剪夏曾在一起过。
这事如今暗雨楼只能他去做,他把内里隐情说出口,师兄会很为难。
乘舟到江浙的那片湖是个下雨的夜晚,整个天地都只有雨声。韩临披着蓑衣站在舟头,蓑衣中闷热难耐,汗几乎濡透了浑身上下的衣服。
为他撑舟的线人举着浇了松脂油的火把指着前方唯一的亮点,山脚下孤零零的一间木屋,讲花剪夏就住在那里。
小舟靠在渡头,韩临下了船,告诉他待会过来接自己。
撑舟的线人有点犹豫,但仍是听从他的话,撑舟折回。
韩临转过头,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高挑的身影撑着伞站在不远处。
一瞬间,他的双足仿佛被紧紧吸在地上。
还是花剪夏提着灯向前走了几步,照亮了他的脸。
“是你来杀我呀。”花剪夏笑起来,灯下的脸明媚艳丽得几乎照亮这个黑沉沉的雨夜。
“是我。”
“真看得起我。”花剪夏一撇嘴,随即释然笑道:“也好在来的是你。死在刀圣手里,不丢人。”
“你比从前活泼了。”
“或许得到幸福的人总有着很讨人厌的快乐。”
说着,花剪夏目光越过他,又望向黑寂寂的湖,眼中难掩失望。
“你在等人吗?”
花剪夏收回视线,笑着点头。
韩临问:“是谁?”
花剪夏将眼睛笑弯:“我相公。他钓鱼去了。今天雨太大,他兴许不回来了。”
听见钓鱼,韩临皱眉:“他很老吗?”
花剪夏脸上现出一种尴尬的笑意,“不是,他只是喜欢钓鱼……”
“对不起。”
花剪夏摇摇头表示没事,将不熄的灯笼放到地上,问道:“我能回去拿一下鞭子吗?”
韩临点头默许。
她去了很久,久到韩临闷在蓑衣中的汗几乎凉透。
但她还是回来了,这次再出来没撑伞,她手上缠着鞭子,步子迈得很大。她走路向来不像寻常女子,步履豪迈,以前韩临很喜欢。
“我以为你从后门逃走了。”
花剪夏一挑眉头,“那你怎么不去追?”
韩临没有说话。
花剪夏笑笑:“我去写了留给我相公的遗书。”
“写了什么?”话音刚落韩临就后悔了,她以前总嫌自己太刨根知底,于是又道:“我是不是问的太多了?”话出口方觉这又是一个问句,韩临看着灯影中她笑意加深的面孔,补话道:“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我在信上告诉他,他要是敢忘了我,我做鬼都要缠着他。”花剪夏笑道,笑完,她垂下眼睛:“你说,这世间的仇,有报完的时候吗?”
韩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揭下头上的斗笠,抽出腰间的刀。
花剪夏又走近些,借着地上灯的光,看清韩临右耳两枚窄小的银环,一愣:“你戴了啊。我就一提。”
韩临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师兄给我扎的。我那次喝酒发酒疯。”
花剪夏垂下眼想了一刻,雨水淋在她美丽的面孔上,她的脸却仍是明艳的。
“你最好离上官阙远点。”花剪夏提醒他。
从雪山出来不多久,这话江水烟就提醒过韩临,和花剪夏说得一模一样。他还说上官阙心思太深了,你玩不过他,万事要有保留,切忌事事同他讲。
韩临没有听他的话,师父死后,他更不愿意疏远师兄。
见韩临不听,江水烟直接下令将上官阙外调,在外呆了两三个月都没回到洛阳。
如今听花剪夏这么说,韩临没回答,只抬起了刀,笑说:“快点吧,再等一会儿,我该下不去手了。”
“哈哈,那该多拖你一会儿。”话语间,她的鞭子便直抽过来。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总是犯规。”韩临笑着侧肩躲开,刀朝鞭子砍去。
“毕竟性命攸关。”花剪夏一甩鞭,避开他的刀。
交手到第五十多招,花剪夏浑身是血倒在雨地中。
除非抹脖子,往常杀人,人都不会一下子死透。
韩临挥刀插在地上,走近过去看她。
“不好意思啊,我一年都没练鞭了。你放水放成这样,我还是赢不了。”雨不停地下,花剪夏的眼窝里积了雨水,韩临伸手替她抹掉。
“为什么不练了。”韩临低着眼看她,轻声讲。
“我爹死后,我十四岁在江陵遇见了一个男人,我喜欢上了他,结果他是当地富商的猎艳手。在富商的床上醒过来以后我好绝望,杀了他和那家的所有人,被官府通缉。是江楼主救了我。”花剪夏呕出一口血,她的眼泪混着泪水,积在眼窝里:“我本来就不想混江湖的,我爹就是被从前的江湖仇人找上门杀死的。”
她强撑着抬起眼,凝视着韩临的双眼:“你知道吗,江楼主的行踪是上官阙伙同易梧桐泄露的。”
接着她的视线望向遥远的黑沉沉的湖,直到眼中最后一丝光线黯淡。
韩临合上她的眼,拦腰把她抱回到屋中。木屋外看简陋,内里却别有洞天,墙上挂着好几副鱼竿,四壁挂着山水画,看摆设,好似富贵人家的书房。
床边矮柜上搁着一只砖红的细口粗瓷瓶,里头插着一束雀蓝色的鸽子花,花开得极浓,极密。
曾经在一起的时候,韩临每次见花剪夏,都要送她一束花,也送过这个,但韩临分明记得,他送的那天花剪夏指明了,鸽子花开得太艳,直茎上长满了花,拿在手里,好像托着一座塔。她又不是李靖,身旁也没有个闹东海的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