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就要朝段令闻磕头。
段令闻伸手制止了他,而后自己起身退离了几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无妨,孩子受了惊吓,好好安抚他吧。”
小孩还在哭,段令闻越走越远,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视线,本来他早已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令他心乱难安。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心。
阿侬追了上来,还没喘匀气便开口道:“令闻哥哥,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此时,段令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微微弯起唇角,抬手轻轻拍了拍阿侬的肩,“我没事,你快去忙吧,说起来,我也该去帮忙的……”
“这边有我们在就够了!你……你少了一件外衣,这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阿侬嘟囔道。
段令闻无奈道:“好……”
阿侬离开后不久,又一道身影凑了近来。段令闻看他站在不远处,又不说话,就觉得奇怪,他轻喊了一声:“郭韧?”
郭韧倚靠在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只是恰巧路过。他与段令闻的视线对上,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空气沉默了片刻,郭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说完,他也不等段令闻回应,抬脚就准备离开。
段令闻追了几步,喊道:“谢谢你,郭韧。”
郭韧脚步一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段令闻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一阵暖意,唇角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与此同时,城墙上。
景谡正在巡视城防,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闻言,景谡当即中断了巡视,沉声道:“回府。”
府内。
景谡快步回到府中,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段令闻已在榻上睡着了。许是今日在外受了寒气,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轻浅。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凝视着段令闻的睡颜,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些许的薄毯,仔细地掖好被角。
看了半晌,他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下人煎熬今日份的汤药。
就在景谡离开后不久,榻上的段令闻眉头微微蹙起,呼吸有片刻的急促。
他的意识恍惚飘荡,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迷雾,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
“半瞎子,给他们拿去吧!”有人将一碗稀粥递到身前。
段令闻伸手接过,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不远处墙根下,躺着一些饿得几乎无法动弹的人。
段令闻端着这碗稀粥快步走了过去。墙角处蜷缩着一对祖孙,老人靠着墙,眼神浑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他蹲下身,将还温热的粥碗递了过去,开口道:“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欸……多谢,多谢……”老人先是喂怀中的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自己才抿了一小口。
那孩子原本蔫蔫地靠在爷爷怀里,看到段令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的目光被段令闻脸上那条奇怪的布巾吸引,伸出小手,趁着段令闻愣神之际,猛地一抓。
布巾松脱落下。
小孩清澈的瞳孔恍若明镜,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只金色的眼眸。
段令闻一时愕然,竟没有动作。
抱着小孩的老人神色忽地变得惊慌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抱着小孩,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段令闻,嘴唇不住地哆嗦。
“妖……妖邪!是妖邪啊!”
声音顿时引得旁人侧目,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目光有惊疑,有恐惧,也有……嫌恶。
“怪物……”
“妖邪……”
段令闻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解释,便急匆匆地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将那只妖异的眼睛遮挡住。
可旁人的视线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妖邪,爷爷说过,他是最好看的孩子……
第38章 同生共死
入冬的这些时日, 在景谡的允许下,白日里, 段令闻总会去军营和阿侬他们一同操练几个时辰。
他练得比以往更勤,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以此来冲刷掉心底莫名积聚的阴霾,但身体的疲惫却也与日俱增。
夜里,他便回到府中,和景谡一起用膳、看书、写字、闲聊……
景谡会如常般准备好热水,为他按揉, 驱散他一日的疲惫。
然而, 日渐一日过去, 景谡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段令闻的气色并未因汤药而好转,虽然脸上多了些血色,可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景谡将这归咎于段令闻身体的寒症, 以为是药石效力不足, 暗中又命人去寻访名医, 更换了更温补的方子。
这夜, 段令闻沐足后, 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床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景谡见他又在发呆,便如同往常一样, 想将他揽入怀中,手掌习惯性地想要覆上他的小腹,给他揉按,舒缓不适。
可这一次, 景谡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身体猛地一颤,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一瞬间的抗拒,清晰而尖锐。
景谡愣住了。
自两人成亲后,他从未被段令闻如此明确地拒绝过亲近。
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段令闻猛然回过神,他转头对上景谡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他急于掩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找着借口,又转回了头,眼神飘忽,“我是在想……近日操练的阵型,与我所读的兵法颇有相似之处,但比书上所写更为精妙。我……我想着,既然要学,便该更用心些。所以,明日开始,我想和阿侬他们在军营多练些时辰,晚上就暂且住在营中,也方便些。”
这番话说完,景谡一时没有接话。
他知道,段令闻有事瞒着他,但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解释,他的心尖一阵刺痛。
良久,景谡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收紧了手,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声音沙哑了些许:“好……”
这一晚,景谡照旧从身后将他拥入怀中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怀中之人留在自己身边。
深夜,月上中天。
本该沉睡的段令闻却倏然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的眸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那情绪如此浓烈,让他身体骤然发冷。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适应着现实,眸间的悲恸转而化为了迷茫。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他时常会梦到不同的场景,梦里几乎都有景谡的身影,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惊讶,再到恐惧与害怕……
梦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半瞎子。
最近这些时日,他还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伏在案前,手中执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的手好像没有了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