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总像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红雾,像是被血泪浸染。
梦里的最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梦里的自己便会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喷溅在纸上,然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那个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景谡的身影,没有声音,只有巨大的悲恸和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绝望笼罩在心头,如同掉进了冰冷的深窟,让他夜半惊醒时,仍觉得窒息。
明明梦里没有景谡,可段令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切……都与景谡有关。
他无数次想要和景谡说起这件事,可每当这个时候,心底便会出现一道声音,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冰冷似乎萦绕不散,段令闻思绪渐渐平复,然后朝着身后温热的怀抱,轻轻缩了缩。
他慢慢闭上眼,良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终是慢慢陷入了沉睡。
就在此时,景谡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睡着。
或许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让他能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无法挽回的遗憾。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他失而复得,却也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之中。
从他意识到,段令闻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内心最晦暗的角落,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段令闻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闻闻,眼里只看得到他,心里只装得下他,不被外界任何风雨侵扰,也不被任何人窥见。每日只需在这方寸天地间,读书、写字、养花、调琴,全然地依赖着他,等待着他归来。
身体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一夜无眠。
自那日之后,段令闻便时常留宿军营,弓马骑射、阵型操练。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冬雪消融,第一场春雨滋润了大地,枯黄的山坡冒出了点点新绿,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
校场上,段令闻身着一袭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马儿上。
骏马驰疾,他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双眸微眯,紧盯着百步开外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校场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阿侬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旁人得意地嚷嚷:“我就说嘛!百步开外也不成问题!来来来,刚才谁说不行的?可都输了啊,愿赌服输,快给钱给钱!”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挨个从旁边的人手里收过赌注,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收到最后一人时,阿侬手伸过去,却见对方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是郭韧。
阿侬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他尬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准备离开,却见郭韧却忽然伸臂,拦在了他面前。
见状,阿侬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郭韧面容依旧冷硬,只是眉头轻挑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摊开了宽大的手掌,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我赢了。”
“欸?”阿侬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郭韧应该是不屑于跟他们玩闹的。
他看了看下注的凭证,在十来个‘否’中,还真看到了郭韧下的注——‘可’。
“嘿!还真是……”
郭韧赢了,阿侬比他还开心,大方地将迎来的一半的份额给了他。
不过,郭韧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将铜钱握在掌心,目光瞥了瞥校场中的身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远处,景谡站在高处,负手而立,静静地望向校场上的身影,挽弓驰骋,明媚而耀眼,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子,将军来信。”亲卫上前禀报道。
景谡轻轻颔首,“嗯。”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校场,自始至终,他未曾上前打扰分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段令闻似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转头望向那处高台。
春风寂寂,高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陈焕的身影渐渐落入了视线之中,似乎只是恰巧路过。
段令闻转回了头,只是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他紧抿着唇,张弓搭箭。
“嗖!嗖!嗖!”
连续三发白羽箭破空而去,快得几乎首尾相连,三声闷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箭靶剧烈摇晃。
这惊艳绝伦的三连射,让站在高台上的陈焕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卧槽!”
惊讶过后,陈焕不由地暗暗摇头,心生唏嘘。
陈焕断定,从方才景谡的神色来看,景谡与段令闻之间肯定出了问题。这才两年不到,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就景谡这般成就大事的人,绝不是沉溺情爱的人,只是可惜了段令闻这般的人……
遗憾之际,陈焕又觉得,这是段令闻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日酒醒后,便有人告诉他,那日他差点冲撞了段令闻。待他问清前因后果时,他才知道,原来他酒醉时,曾劝段令闻不要入军营。
他已仁至义尽于此,却不料,段令闻冥顽不灵,非要选一条错误的路……
陈焕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转身离去。
几日后。
景巡率大军屯于南阳,随同之人正是邓桐等人。
此时,南方半壁江山已定,景氏声威日隆,景家军如今可战之兵,已有八万之众。
而一年前,他们还在为几千人马、一块立足之地而苦苦挣扎。对于如今的景家军而言,野战可破敌,攻城可拔寨。
然而,景谡很清楚,如今虞室尚存,群雄并起。八万兵马,足以让他们站稳脚跟,但要问鼎天下,还远远不够。
下一步,景家军兵锋所指,便是水系密布的江陵与云梦泽一带。此地势力盘根错节,早在乱世之初,水匪豪强便抢占了官府。
因地形复杂,东边的卢信、西边的孟儒、北地的刘子穆,包括此地残余的虞朝势力都避开了这处地方。
而此时,景谡却坚定要攻下江陵,他说过,他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江陵一破,卢信定然坐不住了……
景谡亲率两万人,水陆两路并进,清剿扫荡,兵锋一路所指,许多营寨望风归降。对于死守不降的,强攻、火攻,一路士气高涨。
而盘踞在云梦泽深处的“翻江蛟”水寨,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翻江蛟”依水而建,设有瞭望塔、水栅、暗桩,易守难攻。“翻江蛟”匪首及其麾下多为积年水匪,水性极佳,擅长利用复杂环境进行偷袭、骚扰,神出鬼没。
曾经,虞兵多次围剿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不得已屈服于寨主庞英的‘规矩’之下。
商议过后,景谡决定先派一支精锐探子小队,伪装成商队,深入云梦泽,摸清水寨的详细布防再作攻取。
上一世,云梦泽是北地刘子穆派人攻下的,彼时,刘子穆已经吞并孟儒的势力,兵力大增。可即便如此,刘子穆攻取云梦泽时,还是死伤惨重。
据说,云梦泽的水被血染红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