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令闻缓缓抬起头,他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无事”,目光在对上景谡的一刹那,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
“呃……”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只一瞬间,他的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闻!”
景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楚了。
…………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旋即又被肩胛处一阵剧痛所取代。
“段令闻!”
是景谡慌乱的声音。
视线出现一丝光亮,他费力地抬眼,可面前的人影却隔着一层血雾,看不真切。
景谡抱着他,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你撑住!段令闻,你听到没有!”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肩上的伤口不断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景谡的手。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蔓延开来,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唇齿间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冷……”
“将军,这箭上有毒!须立刻把箭拔出来,只是……箭镞入骨,还带有倒钩……”
直接拔箭,这疼痛非常人可忍。可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用麻沸散,多耽误一点时间,性命就多一分危急。
“拔!”景谡声音急切。他调整姿势,将段令闻箍在怀中。
段令闻只觉得寒意与灼烧感在体内疯狂交战,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军医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刀子,在火上灼烧片刻,稍冷却后,立即划开了箭杆周围的皮肉。
“唔——!”原本有些昏沉的段令闻被剧痛激醒神智,他的身体猛地弓起,本能地开始剧烈挣扎,可全身被死死禁锢。
活生生被剜开血肉的痛,比中箭那一刻还要痛苦百倍。
他哭着哀求景谡,可深入骨髓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再受不了,哀求着景谡杀了他。
可景谡没有回应。
他想咬舌自尽,可齿关却被强迫撑开,他理智全失,顾不得什么,便狠狠咬了下去!齿尖瞬间陷入皮肉,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在他口腔中蔓延。
他不知道自己咬着什么,只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死死咬住。
直到箭簇被拔出,剧痛之下,段令闻疼得没有了力气,齿关松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在景谡怀里,脸色惨白。
景谡收回手臂,伸出手指揩去段令闻唇边的血迹。
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看向他。
他的眼前渐渐被一层水汽弥漫,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微微颤动着。苍白的嘴唇瘪了瘪,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的哽咽。
他一个字没说,可铺天盖地的委屈倾泻而来。
左眼的布巾被泪水浸湿,糊得他很难受。
景谡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布巾,轻柔地吻着他的眼角,哑声道:“对不起……”
声音渐渐模糊。
段令闻的意识陷入一片虚无之中,四周是望不到底的混沌与寂静。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
那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决绝,正一步步走向更深、更暗的远方。
段令闻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他喊道:“等等!”
那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放缓了些许。
段令闻加快步伐,终于追至那人身后仅一步之遥,他再次问道:“你是谁?”
这一次,那身影终于彻底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段令闻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左眼处蒙住了布巾,如同他无数次梦到的自己——半瞎子。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那人只是深深地望向他,眼里一片沉寂,随即,他的身影渐渐没入深处,消失不见。
第53章 故人
段令闻眼睫颤动了几下, 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帐内光线昏暗,他怔怔地望着头顶, 好一会儿也没有回过神来。
意识像是沉在冰湖里许久,刚刚被打捞起来,带着湿漉漉的冰冷与沉重。
守在一旁的景谡,见他醒了过来,连忙放下手头之事,轻声问道:“闻闻,你醒了?”
段令闻缓缓转头看向他, 迷蒙的视线渐渐清晰。
景谡小心将他扶起, 又问道:“要不要喝水?”
见他仍有些失神, 景谡便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心地递到他的唇边。
段令闻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
“大夫说你心神损耗,需静心休养一段时日。”景谡又说道:“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段令闻愣了一瞬, 而后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 他伸手轻轻按了按,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梦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箭刃贯穿的可怖触感。
这一动作落在景谡眼中, 他眸光一紧, 片刻后, 他才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是这里不舒服?”他低声询问。
而后,他伸出手,轻轻探入了段令闻微敞的里衣, 沿着他的锁骨朝着肩胛处探去,分毫不差地覆在前世箭矢没入的位置。
段令闻抬眸看向他,两人对视,似有千言万语, 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段令闻唇角翕张,艰难地开口:“你……知道,是吗?”
景谡收回了手,又替他拢好衣襟,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
“我梦见,这里中了一箭,很疼……很疼……”段令闻说得很慢,“那支箭上有毒,有人用刀子划开了伤口,刀尖不停地戳在我的骨头上……”
景谡想避开这个话题,他移开了视线,轻声道:“那些都是梦罢了,我去命人给你熬些安神汤来。”
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景谡的手,“我梦到了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
“待你休息好了,再慢慢跟我说也不迟。”景谡道。
段令闻却摇了摇头,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和梦里的无数次视角一样,他看向景谡,笑了笑,“我梦到自己一直用一块布巾蒙着眼睛,就像这样……周围的人唤我半瞎子……”
“在梦里,我们也成了亲,但你……不喜欢我。”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没有喝合卺酒,你跟我说,那次的拜堂不作数……”
“后来,你喝了酒……第二天,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读书,你给我买来了书。可你总是很忙,我识字很慢,自己练的字也不好看……”
“再后来,你去征战,我便也跟着你去了。你很生气……”
“你对我很凶,从来不唤我闻闻……直到宛城之战后,我中了箭……”
“够了……”景谡出声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段令闻抿了抿唇,再次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
这一个字,沉重地砸在二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