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00)

2025-12-25

  崔鲲道:“孔阳是哪年送像?”

  路有方道:“早了,约莫是奉皇六七年。”

  “但怀化将军庙是奉皇元年就建起来的,肯定早有塑像。许仲纪就算持身不正,但行事颇为谨慎,他为什么要接受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金像,落下一个明面的话柄?”

  崔鲲踱步片刻,看向金明非,断然道:“请将军下令,命左卫立刻调阅奉皇六、七两年的州府文书,从账务明细到刑狱案件,但见与潮州和怀化将军相关之事,立刻向我呈报。”

  ***

  翌日清晨,萧玠在程忠陪同下来到细柳营。

  几人甫到营地,就听一道号声吹彻。萧玠仍不免一抖,程忠忙道:“殿下莫怕,这是炊事的号声。士兵们演练完毕,到了放饭时候。”

  萧玠道:“卯时二刻用饭吗?”

  程忠笑道:“是。”

  萧玠问:“演练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岂不是寅时便要起床?”

  程忠道:“殿下所说不错,寅时三刻的起床号。”

  萧玠又看向崔百斗,“听闻细柳营原本在阳关一带,将士们离乡背井,全都辛苦。”

  崔百斗忙抱拳,“殿下哪里话,这是卑职等职责所在。”

  萧玠笑笑,问:“不知军械革新的政令是否下达各营?”

  崔百斗忙要下拜:“原本图纸下达,各地就该推进军用火器的制造配备。但……朝廷的监造之职空缺了一段时日,新的监造郎从兵部选用后,咱们才从军器监收到火器图,正是这两天的事。营中尚未安排,末将向殿下请罪。”

  原本的监造是谁,这些人心知肚明。

  虞闻道灰败瘦削的脸一闪而过,萧玠还是浑身颤抖一下。他扶起崔百斗,道:“非卿之过,何况军备改良也非一时之事。只是陛下对此极为看重,千万不得懈怠。”

  嘱咐许多,萧玠又问:“许将军还没有到吗?”

  “殿下驾至细柳营,末将还未去通传许将军。”崔百斗道,“殿下若要见将军,末将这就去喊人。”

  萧玠一反往常,没有说“无需兴师动众”之类的话。崔百斗派人去请许仲纪,萧玠便在细柳营的帐子里坐等。刚坐下没一会,就有人打帐快步而入。

  尉迟松向萧玠一揖,沉声道:“殿下,黛娘死了。”

 

 

第65章 

  黛娘死在月娥坟垄之上。

  太阳下,她额头抵一块尖锐岩石。石头苔绿,涂染鲜红。黛娘脖子歪斜,双眼圆睁,像在死死瞪视什么人。

  几乎是萧玠看到她的一瞬,萧玠就陡然一晃,程忠上手搀扶他,发现他眼泪已经涔涔落下。

  萧玠脸庞埋在袍袖间,好一会,才问尉迟松:“怎么回事,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怎么成了这样?”

  尉迟松道:“卑职依照殿下之意,找了郎中为她诊治,却见月娥父母着急忙慌,说黛娘一宿未归。东宫卫陪伴找寻,在这里……找到她的尸首。约莫已经死去三个时辰。”

  萧玠道:“也就是说,她是深夜而亡。”

  “是。”尉迟松说,“并非自杀,她的颈骨被扭断了。”

  尉迟松掀开她的衣领。黛娘柔软的脖颈上,赫然一个紫青指痕。

  尉迟松道:“凶手是一个成年男性,娴于武事,膂力上等。如果是普通人,很难一只手以这种角度扭断脖颈。而且……”

  萧玠追问:“而且什么?”

  尉迟松打开她的左手手掌,“殿下请看。”

  黛娘右手掌心,剜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字。

  萧玠喃喃:“这是……六?”

  “是,她右手指甲有血肉残留,应当是濒死之际,在自己在掌中剜刻的。”尉迟松道,“这应当是与凶手有关的线索。如此清醒决绝,绝不是一个疯子所为。”

  她真的在装疯。

  她为什么要装疯?

  萧玠一颗心砰砰乱跳,他抬手合上黛娘双眼时,泪水再次淋淋而下。

  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自己不来见她,她是不是不会死?

  萧玠伏在地上大口喘气,突然听垄后传来喊声:“将军,这边发现了脚印!”

  萧玠浑身一紧,跟随众人前去。尉迟松脚步快,早已赶到,拨开乱草察看那几个零星足迹,叫人把鞋印拓下来,说:“是军靴。”

  萧玠快步冲到那脚印面前,问:“能看出是哪个军队的规制吗?”

  尉迟松摇头,“折冲府的服色统一,只知道是地方军队。”

  萧玠补充:“驻扎潮州的,地方军队。”

  尉迟松抬头看他。

  萧玠脸色发白,呼吸急促,“潮州的军队,和拐贩妇女有关,和……和……”

  和玉陷园有关。

  萧玠两条手臂紧紧抱住自己,连赶来的侍卫同尉迟松耳语都没有反应。还是尉迟松道:“殿下,黜置使星夜兼程,从瑶州赶到潮州州府,说有要紧之事,务必面奏殿下。”

  崔鲲来了。

  萧玠神智恢复几分,抬袖用力擦了把脸,道:“尉迟将军,请你带军中仵作前来,看看黛娘的尸身还有什么异样。持我的玉牌,派人检查潮州驻地军队,看看有谁身上新带了伤。但有线索,立刻找我回报。”

  ***

  崔鲲跃下马背,鬓毛微乱,风尘仆仆。她来不及整理仪容,拉着萧玠进门,将门扇合上,方吁着气道:“细柳营有问题。”

  她从怀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萧玠,“奉皇七年七月,瑶州刺史孔阳给潮州捐赠一座怀化将军金像,由潮州营主帅——或者说细柳营话事人许仲纪接收,供奉崔清将军庙宇之中。”

  萧玠冷气倒吸:“鹏英的意思是……许仲纪收受贿赂?”

  “不只,潮州有怀化将军庙,自然有怀化将军像。殿下试想,在孔阳捐赠金像之前,原有的那尊旧像在哪里?”

  崔鲲目光如炬,继续道:“奉皇七年正月,有瑶州民户六人来到潮州,刮取了崔将军金身的金箔。细柳营上下愤怒,与这六人产生纷争,继而演化成打斗。”

  她顿一顿,“细柳营殴杀其中二人。”

  萧玠手中纸页微微一抖,在空中发出哗啦响声。他问:“这样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有依法处置?”

  崔鲲道:“死者家眷曾经告到瑶州州府,然后,孔阳和许仲纪私下会面。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再过半年,潮州收到全新的怀化将军金像。”

  “崔卿,你的意思是,许仲纪袒护麾下,和孔阳沆瀣一气,共行贪墨之举?”

  “是。”

  “不可能。”萧玠声音越来越低,“许仲纪出身大家,行事谨慎,修身自持,连陛下都赞不绝口。岂会为了袒护冒法杀人的下属就和奸人同流合污?”

  “这场乱子里带头动手的,是如今细柳营的左将军崔百斗。而奉皇七年,正是陛下军制改制之年,取消三大营外的私人军队,统一收编入折冲府兵制。”崔鲲看着萧玠,面无动容,“殿下真的以为,陛下没有动过改组细柳营的心思吗?”

  萧玠断然喝道:“崔卿!”

  崔鲲凝视他,缓缓道:“殿下,陛下稳坐皇位十五年,如果一味宽仁,早被生吞活剥了。殿下请看,陛下在变法中的一系列举措不过两点,与民放权,与贵争权。臣请问殿下,细柳营是贵是民?”

  萧玠一时哑口,崔鲲叹道:“这个问题,恐怕陛下自己都很难回答。细柳营心系百姓,源流尚清,但将领大多出身世家,麾下俨然是世族派系。如今是怀化将军遗风未减,但百年之后呢?”

  她沉声说:“不管细柳营再怎么战功赫赫,陛下绝不会容许一支尾大不掉的队伍出现,这对变法来说是极大的隐患。但细柳营未有差错,陛下更不会做兔死狗烹之徒,所以才降下恩旨,允许细柳营继续独立。但如果细柳营位高权重的左将军殴杀百姓,殿下试想,陛下会不会借此机会,彻底打散细柳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