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03)

2025-12-25

  尉迟松想了想,“军械制造的火耗未有定数,的确容易做些手脚。”

  萧玠道:“若真是贪贿也罢,我还怕另一件事。”

  尉迟松听出他弦外之音,“殿下怕细柳营借朝廷的银两,囤自己的私兵?”

  萧玠深吸口气:“希望是我想的太多。如今许仲纪毫无反抗便束手就擒,的确也不像暗养军队的样子……但这件事,我要个底。”

  尉迟松道:“殿下宽心,臣立即去办。”

  尉迟松离开后,滚烫的膳食也晾到入口的温度。见东西都是地方花样,且分量太多,萧玠便请人取几例微动的给崔鲲送去。

  那人答一声,萧玠抬头,见是沈娑婆,忙匆匆别开目光。沈娑婆将两碟小菜放入食匣,微微一顿,突然握住萧玠的手。

  萧玠浑身一颤,忙挣开他的手,慌乱道:“沈郎……你做什么?”

  沈娑婆笑了笑,并不说什么。烛火前他素面如雪,眼角红痣愈加艳丽。

  萧玠低声解释:“我……我怕人瞧见。”

  沈娑婆道:“臣关了门窗。”

  他这话一出,更像要做什么。萧玠捏紧筷子,道:“我在吃饭。”

  “臣知道。”沈娑婆失笑,“殿下以为,臣要做什么?”

  萧玠一时无言。

  沈娑婆将他指的一碟杏仁豆腐放入匣中,问:“殿下这一段与人接触,感觉还好吗?”

  萧玠颔首,“好多了,别人碰我的时候,基本不会害怕了。”

  沈娑婆问:“除了臣,是吗?”

  萧玠咬了咬嘴唇,一旁,沈娑婆仍笑意温柔:“殿下,你不再怕人了,这是很好的事。等你再回京都,臣相信,你也能够面对嘉国公世子。你是臣见过最慈悲,也最坚强的人。”

  萧玠垂首良久,抬头,哑声道:“可我们……怎么办?我对你……我有些……”

  沈娑婆道:“没关系的。”

  萧玠觉得胸口堵了一枚青杏,口中发苦,鼻中发酸。他多么想去握沈娑婆的手,但那亲吻的画面和触感再次闪现,他只敢拧住他的衣袖。

  萧玠低声道:“你准备这么治好我的时候,就料到了,是不是?你料到我谁都不会怕,除了你……你料到我会把对这事的恐惧转移到你身上……”

  他感到沈娑婆沉默片刻,连气息都是。片刻后,沈娑婆轻声说:“殿下,对一个无关于己的人,没关系的。”

  “那你喜欢我吗?”萧玠抓紧他衣袖,十指颤抖,“你是玩笑话,还是真的……”

  沈娑婆温声道:“殿下就当臣罪犯欺君吧。”

  那就是了。

  萧玠身体微微颤动,哑声说:“只是……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沈娑婆沉默片刻,说:“殿下,菜要冷了。”

  萧玠双手从他衣袖间滑落下去,沈娑婆拿起食匣,走出了门。

  ***

  那道杏仁豆腐本是冷食,萧玠惦记女孩子不好吃凉,便嘱咐做成温热。但放在崔鲲桌上,再次变冷。

  案边,摆一盏冷茶,一只收拾到一半的包袱。崔鲲正借着灯火,整理这些天调阅的文书。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从公文来看,的确没有问题。

  这缕疑虑萦绕于心,久久难以消散。崔鲲一边想,一边取过包袱整理衣物,看到自己携带的几份旧档。

  是王府贩女案暴露之初,相关人员的口供。

  崔鲲的手像探向一只贴了封条的宝箱,放出真相也可能放出罪恶一样,将那封文书拿起来。翻过几页后,她的手指突然僵住。

  她看到樊百家的口供。

  据樊百家所说,他们把女孩塞进永怀公主的棺椁,是在奉皇六年二月。也就是说,奉皇六年二月,已经开始了拐贩妇女的计划。

  但贿赂许仲纪在奉皇七年七月后才开始。

  也就是说,七月之前的军队,并不是细柳营。

  一瞬间,无数脸孔从崔鲲脑中闪过。

  头发纷乱的黛娘、面庞紫青的孔阳、恭谨忐忑的路有方、两鬓花白的崔百斗、神情疲惫的许仲纪、老态渐露的程忠、行事圆融的程义……

  无数身形将她团团包围,无数张脸如无数面具,总有一张人脸之下,是一副魔鬼的青面獠牙。

  究竟谁是忠,谁是奸,谁是正,谁是邪,谁是真,谁是伪?

  言语可以作假,行动可以伪装,但时间没法骗人。

  “相公。”金明非见房门开着,跨步进来,“前卫队已押送细柳营先行了,剩余队伍已整装完毕,请问相公,是否明日班师?”

  崔鲲面色凝重,道:“将军,我还在想细柳营贪墨之事。我总觉得,远不到头。”

  金明非摸不着头脑,“瑶州贪墨不攻自破,拐贩妇女案也肃清源头,这还不到头?”

  他这句话,如同飞电,在崔鲲脑中疾闪而过。

  瑶州贪墨不攻自破……

  不攻自破……吗?

  金明非看到,崔鲲双眼发直,如魂出窍。紧接着,她溺水般大口呼吸,脸色极其可怖,“不对……完全不对!”

  “什么不对?”

  “孔阳之死。”崔鲲深吸口气,“孔阳绝非畏罪自裁,很可能是为了保他的上峰不得已而死。但从现在看来,许仲纪是受孔阳要挟,为其隐瞒贪贿之事。他被孔阳拿捏把柄,绝不可能是指使孔阳的人。但现在,我们查到的元凶只有许仲纪一人。”

  “这个连孔阳都能压一头的上峰,到底是谁?”

  金明非浑身一震,“相公的意思是……细柳营为人做替罪之羊?”

  崔鲲沉声道:“替罪之羊不至于,但真正的元凶,尚未落网。”

  她抚摸官印,沉默片刻,问:“左卫还有多少人?”

  金明非道:“还有五百人。”

  崔鲲颔首,“金将军,你调令部众,立即赶回瑶州,就说是奉我军令运输贿资充公。”

  金明非应声,问:“末将这就整兵,请相公手令。”

  崔鲲笑道:“没有手令。”

  金明非讶然,“但没有手令,又没有其他统领在场……末将就算私自调兵,不合规矩。”

  “要的就是将军这个‘私自’。”崔鲲眼中光芒一亮,“还请将军配合,和我唱一出好戏。”

 

 

第67章 

  崔鲲来瑶后,路有方便协助左卫查封藏贿地点、清点数目,态度勤恳,颇有将功折罪之态。

  无数箱子从库中抬出来,打开的一瞬光芒四射,宝气珠光,尤胜春光。瑶州公员满头大汗,气不敢出,还是路有方提醒道:“大伙别愣了,赶紧登记造册,留待黜置大使处置吧。”

  一院之中,无数狼毫蘸墨,在风吹杨叶的声响中沙沙而动。路有方誊录珠宝条目,整整写了半个册子,从晨阳初露撰到艳阳高照,不过写了五口箱子而已。他搁下笔,转动手腕松快,突然听到府院外传来的马蹄奔跑声。

  路有方抬头望去,见左卫将军金明非手挽缰绳,扬声叫道:“奉崔相公之命,立即清点贿资,由我等运输回京充公。”

  瑶州官员皆是一愣,还是路有方起身,向他一揖,道:“下官等不敢违令,只是款项尚未登记完毕,能否请将军宽限几日?”

  金明非似笑非笑,“路长史,崔相公代天巡察各州,这‘代天’二字是什么意思?”

  路有方道:“各州事务,相公俱可代替陛下全权处置。”

  金明非道:“这就是了,相公一语,在瑶州地界说是圣旨也不为过。路长史,你还要率众抗旨不成?”

  路有方忙笑道:“将军这是哪里话,相公有命,我等遵命便是。还要劳烦将军,请出相公手令一观。”

  金明非问:“怎么,路长史是信不过本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