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32)

2025-12-25

  众人齐声唱道:“官府打淫又打赌,岂知淫赌是仙物。

  换了老婆卖子女,不必再受今生苦。

  更有仙膏落红尘,红尘慈悲赐世人。

  食膏如仙绝米粒,飘飘荡荡入天门。

  膏满又换骰与女,美色占魂乐占身。

  我食膏来又饮酒,一人吃喝足家门!”

  满楼上下,仙雾蒸腾,万籁齐发。膏也膏也,实为淫者赌者再生父母,嫖客赌徒寄身之处。萧玠观之,一膏入口,狐狸美面,顿作骷髅。一骰出手,雄狮臂膀,腐烂血肉。郑绥掩他于后,四蹄顿地,两耳上竖,作出警戒之姿,冲锋之阵。崔鲲目中射出两条金黄闪电,斩破青雾,嗖然游荡各个角落。

  突然,她喉声低沉,如雷将至:“看二楼楼头,豺狼之前,那头两面之兽。”

  萧玠望向二楼,楼边凭一男子,白脸红额,实玉面狐狸一头,发髻后梳,遮掩脑后另一副面孔。其言笑款款,从一狼手中接杯,一豺为其倒酒。酒液倾注,青光闪烁,如人血含毒,蛇蟾吐唾。

  萧玠惊道:“是汤惠峦么?”

  尚不待崔鲲答复,狐狸已饮空杯盏,喉结吞吐滴溜溜。

  萧玠一颗心凉了半截,当朝官吏,入此楼如入家门,饮此膏如饮美酒。何愁此香毒不能流窜天下,安知庙堂无作罂粟之宫!

  萧玠神魂不定间,已听玉面狐狸汤惠峦道:“如此美物,只沦于山野,难免可惜。”

  那豺道:“非也非也,此物流传之广,便如秦大公之艳情诗,皇太子之春宫图。下至草泽,上达天宫。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汤惠峦奇道:“天宫严禁,如何流入?”

  豺一拍胸脯,正要开口,那狼又满一杯递去,道:“别说天宫,只看朝中便知一二。朝中世族比之前代,虽已式微,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温国公杨氏,嘉国公虞氏,太子师夏氏,老将门许氏,当红的郑氏,断根的王氏,更有那在野的岑氏杜氏,凋零的张氏汤氏。这诸公诸氏,焉不知膏为仙物?只问郎君,本家零落至此,岂不欲成仙乎?”

  玉面狐狸满饮此杯,笑道:“愿乘彩气渡仙风,送上青冥击玉钟。”

  楼下,萧玠对郑绥道:“人赃并在,立即擒获。”

  郑绥道:“如今行动,岂非打草惊蛇?”

  萧玠急道:“今日汤惠峦走脱,来日告他,便是空口白牙。他是京官,还要返回长安,只怕流毒朝野,祸及陛下!”

  郑绥不再犹豫,当即道:“我上二楼。”

  崔鲲也道:“你上左侧,我上右侧,两路包抄。请殿下立即出楼,率领龙武一举拿下。”

  萧玠不敢耽搁,匆忙出门去寻埋伏不远处的尉迟松。找见人正要讲话,尉迟松突然双目圆睁,冲他身后叫道:“火!”

  萧玠转头,见顷刻之间,蜃楼楼头青烟滚滚,青色火苗卷满楼身,随风上卷数丈之高,宛如青鳞巨蟒长尾飙舞。

  萧玠高叫:“先救人!”

  荒野远离水源,又多草木,一场大火止息后,那巍巍高楼只剩半截,一片飞灰里,像个旧烟囱。一地灰烬闪着荧荧青光,残余的青火苗钻来钻去,像腐肉里长出来的蛆。

  一时之间,月亮畏火掩面,洒向凡间的青色容光尽敛,像收回一个术法或圈套,叫深深夜色里,满地禽兽俱还人形,哭哭啼啼,战战兢兢。

  残楼坍圮,滚滚烟灰,萧玠掩住口鼻,不顾人拦,快步冲向废墟。他拨过一个又一个人,喉咙发堵,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吸了太多烟尘,终于忍不住弯腰呛咳,在咳得泪流满面之时,突然听龙武卫大叫:“小郑将军!”

  萧玠顾不得其他,快步冲上前去,被郑绥一条手臂牢牢抱住。萧玠握紧他臂弯,急声问:“你没事,鹏英呢,鹏英在哪里?”

  郑绥扶住他,道:“鹏英无事,但在膏客里发现了……”

  话音未落,便听不远处有男人叫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是你亲堂叔,你真要抓我?”

  萧玠转头,见龙武卫的团团包围圈里,无数膏客淫乐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间一个男人怒目圆睁,浑身散发阿芙蓉膏经过炙烤的青黑气味。他对面,崔鲲脸沾烟灰,挥手喝道:“拿下!”

  “好,好!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崔使君!”男人看见萧玠,宛如看到一朵新绽罂粟,目光好似一双青色鬼手。他被龙武卫叉在地上,用响彻荒岗的声音喊道:“太子殿下,草民要揭发崔鲲的欺君大罪!她不是什么崔刺史崔相公,她是这位小郑将军的妻房,是清河崔氏的三娘子!崔燕微男扮女装科举入仕,欺君大罪罪无可赦!请殿下莫要徇私,扣押处置!”

 

 

第86章 

  人犯崔渝,清河崔氏旁支,的确是崔鲲堂叔。当年跟随细柳营南下,在潮州安家落户。

  时近三更,潮州府狱仍灯火通明。崔鲲已更换官服,在折冲府卫队卫护下走进牢狱。

  崔渝一见她便哈哈笑道:“侄女,你纵使穿上这身官服官帽也做不得男人,可别贻笑大方了,我都替你娘丢人!”

  卫队长当即跨上前,拎起崔渝衣领就要扬手,已被崔鲲喝止:“住手。”

  她神色不更,从椅中坐下,“堂叔自己招吧,是来买,还是卖。所为之事,是淫乐、赌博还是阿芙蓉膏?”

  崔渝被掼在地上,冷笑一声:“你欺君之罪尚未判定,就这样狐假虎威。崔燕微,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陛下一日未下旨罢免,我一日是潮州刺史,管辖潮州境内诸事,自然,也有权锻炼潮州狱所有人犯。”崔鲲道,“笞板已经备好,就看堂叔是不是非要吃这皮肉之苦了。”

  卫队长会意,命人将刑具抬到跟前。一条长凳,外有两条长板,只是狱中昏黑,看不分明。

  崔鲲问:“是什么杖?”

  卫队长道:“是小杖。”

  崔鲲看向崔渝,解释道:“古时笞则用竹,今则用楚,这‘楚’指的就是荆条。堂叔如何也是崔氏之后,寻常小杖只怕配不上门楣。”

  卫队长会意,“卑职换大杖来。”

  崔渝听要受杖,当即叫喊:“我是你堂叔,你打我是不孝!咱们陛下的新律里可特意写了,犯不孝者杖责下狱,更别说你的官职能不能保了!”

  崔鲲含笑道:“堂叔还记得新律。那堂叔记不记得新律对嫖客赌徒食膏者的惩处?”

  崔渝浑身一紧,只听崔鲲冷声开口:“堂叔若不记得,我背给你听。新律卷四增补第二十条,持阿芙蓉膏不满四两、食膏、与他人膏、从医骗膏者,杖三十,锁系游街,抄没膏资。持阿芙蓉膏不满十两,游街如故,杖六十,罚银五十两。如果容留他人食膏,损伤的可就不只皮肉。”

  崔鲲敲了敲桌案,“堂叔,这蜃楼总不会是你的产业吧?若是,您也放心,就算诸位兄弟赶不到,你我叔侄一场,我也会为堂叔张席收尸。”

  崔渝直觉汗如雨下,里衣已经黏在后心,犹强自叫道:“你放肆!我清河崔十八郎,岂是如此凶恶之徒!”

  “这么说,蜃楼卖膏者与你无关?”

  “自然无关!”

  “有何凭证?”崔鲲道,“堂叔说自己不是蜃楼经营者,那它的主人是谁?”

  崔渝叫道:“肯定是万千家底,如何也不是我!”

  崔鲲道:“你见过他?”

  崔渝虽不肯折颜向她低头,但惧怕刑狱,道:“粗略见过一次,不知是不是大东家,但怎么也是个管事。”

  “是男是女,什么形容?”

  “男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个头中等,不算年轻,如何也是个中年人。”

  看不清脸。

  崔鲲继续问:“他讲什么话?”

  “官话。”

  “什么口音?”

  “没有口音,地地道道的雅言正音。”崔渝道,“要么是中原大家,要么就是专门有官话师傅教习过,如何也该是高门大户,可不就万千家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