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33)

2025-12-25

  崔鲲问:“堂叔是如何看出他是东主?”

  崔渝道:“蜃楼高有十层,第九层就有人看管,第十层更是没人能进,专门有一把青铜大锁关着。我上个月来,吃了两杯,就看见第十层门开,出来个戴斗笠的人。心里好奇,等他下楼时跟过几步,听他和几个娘子说话,像察觉我跟着,人又多,一会就没见着了。”

  崔鲲微微皱眉。

  这些消息不能说没用,可连面貌都瞧不见,用处不大。

  崔鲲冲卫队长道:“再点盏灯。”

  她便拿了卷画像上前,从崔渝面前展开,问:“这个人,堂叔有没有见过?”

  崔渝仔细辨认,道:“这不是汤家的二郎吗?”

  崔鲲循循善诱:“他也在楼中?”

  崔渝皱眉,“什么楼中,这不今年的新科榜眼、新任的户部员外郎吗,打马游街谁没见过?这小子也算一表人才,却叫你压了一头。你也是胆大包天,不顾欺君大罪,竟敢这么抛头露面!要不是认识你的都是自家人,但凡有个外人叫出来,容得你小命留到今天?”

  崔鲲收起画像,道:“那堂叔今天公然叫嚷,是奔着我的命去的。”

  崔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叫道:“是你要拿我啊,崔燕微,是你这个不肖之女不仁在先!”

  “有我这样状元及第的不肖之女,崔家真是烧了高香。”崔鲲不同他啰嗦,起身要走,临到牢门前听崔渝大喊:“崔燕微,别以为你是太子亲信就能全身而退,太子也没法只手遮天!你男扮女装的事捅到朝上,想想那些为官做宰的要怎么搞你?你当黜置大使的时候得罪了不少人吧?十年之前的户部侍郎裴玉清,可是当堂验明正身,一头撞死在含元殿上!崔燕微,你就不怕她就是你来日的下场!”

  崔鲲停住脚步,目如闪电,砰地射在崔渝脸上。旋即,她高声笑道:

  “好,那就请堂叔睁开眼,看我到底是人头落地,还是入阁拜相!”

  ***

  郑绥刚跨进州府公廨,萧玠便急忙迎上前,问:“如何?有没有找到汤惠峦?”

  外头又下了雨,郑绥没打伞,也没来得及穿甲,一身青衣已沾湿一片。他看着萧玠,垂首抱拳,“是臣无能。”

  萧玠蹙眉,“龙武卫在外已成包围,楼中人可以说是插翅难飞,更有一场大火在,汤惠峦怎么可能逃掉?”

  郑绥道:“这也是臣不解之处。臣问过尉迟将军,当夜龙武卫全神戒备,保证无一人走脱现场。但在场之人,的确没有他。”

  萧玠问:“遇难者也验看过?”

  郑绥道:“身份已经核实完毕了。”

  萧玠正想再说什么,就听门上叩了两叩,抬头见是沈娑婆收了油纸伞,提一只匣子进来。他冲萧玠笑道:“早晨吃药的时辰,殿下又给忘了。”

  嗓音轻柔,像梨花沾了酒。萧玠一听见,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柔和。郑绥顺着这笑音,顺着萧玠的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沈娑婆。

  脸面素净,五官却秾丽至极,眼角痣若沁血,却不如一双乌黑瞳子夺目。这样一副好皮囊,若早生二十年,只怕堪与盛年的秦灼相与颉颃,却比秦灼旖旎许多。秦灼锋芒毕露的明艳跟前,沈娑婆的美丽更像一溪春夜的暗流。

  外头雨声未停,沈娑婆身上也略染水汽,竟有些烟雨朦胧的韵致。他像那天一样,周到地向郑绥微笑:“郑将军好。”

  郑绥见萧玠踱到他跟前咬耳朵:“怎么冒雨来了?”

  沈娑婆笑道:“臣不来,殿下早间就不吃药了?这药一回不能落,殿下这样亏待身体,身体就折腾你。”

  萧玠也不犟嘴,打开匣子,见一碗汤药外,还有一碟点心,一碗粥食。

  沈娑婆道:“那药伤胃,先吃早饭。你总要吃甜,专门用牛乳桂花煮的粥,那碟子是奶酥,只许吃两个。”

  萧玠道:“这样多,我只吃得下粥,还要吃药。”

  沈娑婆道:“吃不下的我吃。”又对郑绥道:“将军用没用过早饭,要么一道?只是将军行伍之人,这些东西太少,我再去买一些来。”

  郑绥便道:“多谢费心,路上用过了。”

  这一会,萧玠已将粥吃完,正要吃药,沈娑婆往屋里打量一圈,欲言又止,终究问:“崔……使君可好?”

  “怎么这么问?”一道闪电从心头化过,萧玠搅动药碗的手腕一滞,抬头问,“七郎,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沈娑婆有些迟疑:“从路上听说,崔刺史并非男儿。”

  “路上?”郑绥眉头拧起,“是来的路上?外面的议论?”

  沈娑婆点点头。

  萧玠心口一窒,勉强镇定下来,“外面既有议论,肯定不止这件事……除了鹏英是女儿身,还说些什么?”

  “殿下勿要动气,清者自清,外头流言不过口舌而已。”沈娑婆看看萧玠神色,深吸口气,“都道崔刺史是郑将军的新婚妻子,将军远离朝中,为了笼络殿下……故献妻与东宫。刺史之仕途亨通,皆系于枕席之上。使一家之夫妻,俱为殿下之专宠。”

  萧玠松开药碗,双臂剧烈颤抖起来。

  郑绥忙要扶他坐下,萧玠却浑身一个哆嗦,抓住他手腕问:“鹏英呢?这会她堂叔也该审完了,她怎么没过来?”

  两人对视一瞬,当即拔腿冲出门去,一气跑到公廨后院厢房。

  雨声里,崔鲲房门紧闭。

  郑绥登阶而上,刚要叩门,突然,门内响起重物落地之声。

 

 

第87章 

  郑绥当即踹开房门,萧玠紧随其后冲入门内。

  屋里,边扶凳子边揉膝盖的崔鲲抬头,龇牙咧嘴又略带诧异地看着他们,“怎么了?”

  萧玠力气一松,只觉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你没事吧?”

  崔鲲莫名:“啊?什么事?臣就是饿了,去案边拿块糕饼吃,一不小心叫凳子绊了一跤。”

  她看看郑绥,又看看萧玠,“你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萧玠还没缓过神,“什么?”

  “说我崔某人的乌纱和他郑将军的军印,都是从殿下床榻上赚来的呗。”崔鲲见两人目光躲闪,讶然道,“等等,你们不会以为我因此一时羞愤,就这么寻了短见吧?还真是啊?”

  她哈哈笑道:“殿下,臣可是立志要图入凌烟阁的,若只因口舌之事就此轻生,臣凭什么做你的股肱、做大梁朝的栋梁,凭芝麻大的胆子和纸薄的脸皮吗?”

  萧玠急道:“可你大白天还关着门,也不去前堂,我在外头听见响……你吓死我了!”

  崔鲲整理衣衫,重新从书案后坐下,“臣白日闭门是怕潲雨,不去前堂,是因为臣在忙这个。”

  萧玠走近一瞧,见案上摊着一份述职奏折,“你要回京?”

  “不是要,是一定。”崔鲲道,“殿下觉得,臣女扮男装之事一经揭发,还能旁若无事地留在潮州吗?不管结果如何,陛下必须将臣召还。左右要走,不如赶紧将潮州诸事理清头绪,好面圣陈奏。”

  她看向萧玠,“殿下认为如此谣言,是福是祸?”

  萧玠从一旁坐下,与郑绥对视一眼,“鹏英另有见解?”

  “祸兮福之所倚。”崔鲲含笑道,“黑膏之事浑水一滩,反而是臣这里东窗事发,让臣看出些眉目。”

  “崔渝指认我在昨天深夜,当场众人里,膏客嫖客全部下狱待审,龙武卫更不会出去乱嚼舌根。深夜之事清晨传遍,不过两个时辰,流言竟遍布大街小巷。殿下不觉得,此事有所预谋吗?既然预谋,说明对方早早策定以臣身份说事,意味着此人一早就知道臣是个女人。同时,他策划这出闹剧的目的之一,是调臣回京。”崔鲲反问,“那他为什么要调臣回京?”

  她看着萧玠,“臣有两个推断。其一,不为其他,就为对臣进行针对打压。但臣想了想,此事可能性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