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点头,“我听陛下讲起过。”
唐翀抬手拭汗,说:“奉皇四年后,殿下常年抱恙,而所用几味药物要么取自雪山,要么生于大漠,极难培育。陛下又下旨意,各州皇太子庄田划出一部分为殿下种植草药,所得药物,由州府向农户付钱购买。这件事干系重大,在本地便由都尉郎夏秋荣督办。”
话音一落,那紫袍官员再磕一头,“柳州都尉郎夏秋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唐翀又道:“臣知道,他官职低微,监管此等要事似乎不太妥当。选定他来操办,无他,只因为他是殿下的太傅夏相公的本族堂弟,当年寄居长安,曾受过雁浦公三年抚育教导之恩。而皇太子庄田诸本,陛下也交给了夏相公统揽。臣揣度,他为殿下、为夏相公效劳,必比旁人尽心竭力。”
萧玠道:“既如此,二位何罪之有?”
唐翀叩首,道:“真正开始种植草药时,臣和都尉郎发现,太子庄田背阳朝阴,土地极其疏松,并不适宜这几种草药生长。是以前两年栽种,所获寥寥。此时经历了几次天灾,庄稼收成也不好,百姓入不敷出,眼看又要走下坡路。就在这时,臣等意外发现,丽春花竟能在庄田种植,为了百姓生计,便由臣做主,将陛下下旨栽种的草药改成丽春。”
唐翀咚咚叩头,“千错万错是臣一人之错,求殿下仁慈,宽恕柳州百姓!都尉郎更是听令行事,也请殿下从轻发落!”
夏秋荣抢到萧玠面前,哀声叫道:“是臣出的主意,使君只是不忍田地荒废,故而行此不韪之举!请殿下处臣死罪,宽恕使君!”
他们一跪,众人也当即跪倒,身体匍匐,膝行上前,向一群花虫涌向新撒的肥料,在这花国花城之中,发动一场不动声色的逼宫。每个人都哭天抢地,放声大叫:“求殿下宽恕使君,求殿下宽恕都尉郎!”
这样众志成城的求情声里,萧玠领悟了民意如水的道理。他和颜悦色:“此利民之举,功在社稷。二位何罪之有?快些请起。”
二位便起,侍立萧玠身侧。萧玠说:“这么一说,我倒起了好奇,不知二位有否雅兴,带我去庄田转一转?”
唐翀唯唯,夏秋荣诺诺。萧玠重新上马,在柳州卫队的指引下,向城池腹地出发。
远远地,萧玠望见一颗粉红饱满的心脏在柳州肚子里跳动。那是一块前无古人的粉红土地。萧玠□□红马如受感召,一杆飞枪般冲刺向目的地,那块高悬“皇太子庄田”大字匾额的篱笆门前。
不得不承认,萧玠的感官受到巨大的冲击。眼前土地遍布坑洼,是改种后的伤痕,更是农具劳动的标准,黔首英雄的徽章。每一个血红坑洼出都生出根茎,开出一棵鲜艳无比的粉红花束。那是何等美丽的花朵!四片花瓣,像四个肩贴肩向外站立的美女,□□,袒胸露乳。她们肌肤油润,呈熟透的桃红。她们脚踩绛紫缎面绣鞋,像花瓣底部深紫的斑痕。她们踩在墨绿舞台,像踩上花萼。萼片拂动,蜿蜒腿间,像比引诱夏娃还罪恶的青绿的毒蛇。这八只健康的、未缠足的、穿绣鞋的脚,无疑是女性野性美的标志。而她们懵懂无知的神态,透露出藏于深闺的处女的纯洁或藏于洞天的仙女的纯洁。野性与纯洁集于一体,天足与丰肌集于一体,这简直是造化的女人,极品的女人,女人中的女人!
在她们面前,只有异性恋的男人和同性恋的女人。如果有哪一刻,萧玠曾对自己分桃断袖的强大基因有所动摇,那一定是此时此地,面对这些尽态极妍的绽放的女人。这一刻,萧玠也明白满城飘香的来源。他不由想到,不知多少年前或年后的十六世纪,来自回部的女孩和卓氏横空出世,浑身的异香将或伟大或愚蠢的清高宗征服。据说她舞蹈引来蝴蝶翩翩,萧玠一度认定是传说加工的产物。直至此刻,他眼前女人们强大的肉香已经将既伟大又愚蠢的天地征服。
随着天边的粉白云群越压越低,云中响起嗡嗡震动,突然一阵狂风卷起,田野之中女人翩跹,田野之外人仰马翻。萧玠发现,那是一群蛱蝶的仪仗队伍。它们从天而降,不辞辛劳,从雄蕊到雌蕊,助力这幕天席地的盛大欢会。
萧玠跳下马背,刚走上田垄,就被花心站着的四个美人抱住小腿。多么可爱可怜的姐妹!他平生第一次被女人的魅力诱惑,不由低手,像每一个男异性恋和女同性恋一样,手指缱绻地爱抚她们的身体,讶然于这胴体丝绸般的滑柔。
萧玠不知道问谁:“这就是丽春花?”
唐翀笑道:“是,也叫虞美人。”
果真是美人呀!美得让人沉醉,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萧玠心中涌起一种感动,为这万众一心的美。
这一会,百姓也渐渐围拥,不知道是观赏皇太子风姿还是观赏这旷古的花海。大伙齐心协力,为远道而来的皇太子介绍:丽春花种性温良,喜干向阳。适宜沙土,山间正好。太子庄田的丽春花足有百种之多,足以供养整个柳州城鲜花制品贸易运转,太子真是天上的菩萨、来凡的仙人!
一时之间,感激的话语溢满空气,像丽春的花粉挥洒天底。萧玠心中十分感动,看向唐翀,说:“能对大伙有些用处,我心里也高兴。”
唐翀道:“殿下泽被天下,臣民莫不经受。”
萧玠说:“使君过奖了。我的来意,使君应当已经知晓。”
唐翀躬身,说:“非臣自吹自擂,要研究禁膏事宜,殿下真是来对了地方。当年陛下尚未登基,砍下这禁膏第一刀就是在咱们柳州地界。殿下知道,柳州土地疏松,便成了罂粟的摇床。罂粟花开,漫山遍野。罂粟飘香,遍野满山。陛下连夜赶来,手举火炬,率领折冲府上下将罂粟花田烧了精光。微臣当时尚未入仕,但在现场,见那火光燃烧之际,突然有一股飓风自火中腾飞而起,犹如巨龙。罂粟花瓣火中焚烧,如同龙身鳞片闪动。那风火扶摇直上,烧红半边天空。烧出的花香,胜今天丽春花香气百倍不止。香得我们肠胃翻腾,哇哇呕吐。一时间香气臭气翻卷,气味如同焦肉,柳州变成一只巨大的焚尸炉。但陛下依旧挺立,岿然不动。
“烧田之后,陛下雷厉风行,更是制定禁膏十三令,就是咱们新法禁膏三十条的雏形。从那之后,食膏之所皆被查封,柳州上下每个人,更是练出一只辨别膏香的好鼻子。但凡遇见罂粟制品,我们柳州人的鼻子简直比猎狗还灵!就算糕点里搀了一滴罂粟花汁,叫柳州人凑近一闻,当场分辨,甚至无需人证物证,柳州人的鼻子就是凿凿铁证。为了鼓励全民禁膏,由柳州州府开头,召开‘辨膏大会’。一年一届,已办十年。由曾经的制膏老板出面,介绍各类黑膏制品,什么烧膏用的香灯、抽膏用的象牙嘴、掺罂粟的安神丸、榨罂粟的特制网,殿下您随机揪出一个柳州人,他当即就能说出相应名目。‘辨膏大会’夺魁之人,被柳州人称为膏王——这可跟吃膏的不同,他们是膏里的蛆虫,我们是膏里的圣手。最成功的一次‘辨膏大会’,微臣不才,正是主办。我们找到十多种罂粟制品,让选手观其色、闻其味,分辨制作工艺流程。是届膏王,正是犬子。”
唐翀一招手,人群之中,当即蹿出一条身影。身穿锦衣,二十出头,那姿势敏捷得不像人而像狗。唐翀拍了拍年轻人后背,向萧玠介绍:“说来奇怪,臣和拙荆两个鼻子如同酒糟子,竟生出这样一个追踪千里的狗鼻子。当时,犬子拿起一盘芙蓉糕,盘中十块糕点,当中切开,露出瓤肉。犬子的狗鼻子,简直是一把扒犁,就连那罂粟花的祖坟都给刨了出来。微臣看到,他凑近一闻,两缕香气被犁齿耙动,两阵黄沙般卷入他的鼻中。他双眼紧闭,鼻翼鼓动,紧接着,他两个鼻孔,喷出两股发酵后的花香。犬子一张狗嘴,在选出罂粟糕后,竟一口咬定,罂粟花汁没有在瓤心,而是夹在第三层起酥的酥皮里。他将那股香气再次吸入,细细品味,说这朵花正是某州某县某田地距道路某尺处,一朵并蒂双生的血英品种。这一滴花汁,正是由那朵矮小的妹妹制成。他一断言,柳州人民当即捧出记录翻看,严丝合缝,犹如占卜。殿下您瞧,我们柳州大地,盛产识膏辨膏的能人异士。就算一万朵丽春花里搀了一朵罂粟花,也别想逃过我们柳州人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