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1)

2025-12-25

  唐翀一边介绍,一边引萧玠离开庄田,向公廨走去。

  道路早已清空,青石大道在天空下闪烁着迷人的粉红光芒。两旁马蹄达达,宛如仙人击磬。路边招旗垂立,仿佛神女娉婷。连不远处的天际,都似乎传来诵经吟哦之声。这时萧玠听清吟诵,不是梵文也不是雅言,是他血液里流淌的另一条河流的史诗。在那座神明金像被十六人抬着出现在经幡之下时,萧玠听到,在场所有柳州人都双掌合十,口诵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唐翀放下手掌,对萧玠解释道:“当年秦公管辖柳州,颇有大恩。所奉光明教也由人传诵,在本地渐成风尚。现在十户有八户里,都是光明神的供奉。为此,柳州还专门组织了光明司,作为第一个梁地光明信徒的正式组织。这不,马上要到五月初五,各地乡绅为庆贺神王寿日,专门为光明神盖了新祠塑了新像,就等当天齐聚举办法会呢。”

  抬像队伍越来越近,十六条大杠上,光明神的身影也逐渐清晰。从形制来看,这座金像的身份确凿无疑。一座双面,前为男人。右手揽刀,左手提灯。但据萧玠十年以来日夜相处的经验,这绝对不是光明真正的化身。该像脸庞浮肿,宛如酒色填充。双目乜斜,简直装傻充楞。他不是萧恒式的冷冽气质,而是凭栏观花的富贵形容。

  花。

  萧玠突然明白什么是最大的不同。

  宝台之上,无数丽春花拥簇。小者如玉杯,大者如旭日。条条花枝外放,宛如拔剑兵士。那股花香将神仙每寸金肤染成粉红,远远观之,宛如活人血肉。

  两支队伍同行一道,神像往西,萧玠往东。夏秋荣躬身上前,询问唐翀:“使君,卑职过去打个招呼,让送神队伍避让?”

  萧玠说:“不必,我们路边站,让神像先行。”

  夏秋荣打一下脑袋,忙道:“臣怎么忘了,光明也是殿下的信奉。”

  萧玠退到一旁,紧接着,郑绥一挥手臂,龙武卫挎刀退步,哗一声撤到萧玠身后,让出那条映射粉光的青石道路。

  接下来,送神队伍诵经不停,脚步未止,擦肩而过时,萧玠看到神像背面。那儿本该坐着暗神低眉慈悲的女像,但萧玠只能说,现在那里坐着个女人。女人脸孔云雾缭绕,如同谜团。萧玠破译出的,只有一抹冰凉神秘的粉红微笑。

  是夜,萧玠饮药,沈娑婆递上果膏。膏体粉红透亮,宛如花汁胭脂。

  萧玠舀一匙在口,问:“是丽春花的花膏么?”

  沈娑婆捏捏他的脸,笑道:“殿下果真香迷糊了。什么花膏,是臣的梨膏。喔,陛下有书信送到,小郑将军要臣转交。”

  萧玠忙从他手中取过信封拆开,里面果然是萧恒字迹:度日当至柳,何如?惊梦大忌,望儿万安。但少有疾患,一一具报。爹爹书。

  萧玠见了,会心一笑,忙跑去案边研墨,展笺写道:臣叩问爹爹圣躬无恙。初至,未及书还,即见爹爹信。诸事俱安。爹爹所以魇者,日之思夜之梦也……

 

 

第91章 

  自打遇见那座光明神像,萧玠心中记挂,便专程去神祠拜谒。

  隔着一条街,萧玠就闻到香烟气息,连丽春花香都盖过一头。等见了光明神祠,更是赞叹不止。

  祠庙高大华丽,简直像南秦光明神庙的等身复刻。香客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萧玠便装出行,没有太过惹眼,不由笑道:“没想到大梁还有如此兴盛的光明祠庙。”

  唐翀随行在侧,请他入内,“这是托殿下和秦公的福。”

  庙内陈设无不精细,壁画栩栩如生,色彩鲜亮,只怕涂料中搀了金粉。宝座前更供奉灯塔灯山,足有二十层高,一走近就能闻到香油燃烧的浓香翻动。郑绥看向烛台,不由讶然,“这灯台都是由纯金打造?”

  唐翀呵呵笑道:“正是,这十座桐花金烛台正是由永州虞四郎供奉,半年还要换一次新呢。”

  “永州虞氏。”萧玠问,“是嘉国公的本家?”

  “正是,仔细算来,这位四郎还是嘉国公的堂侄。臣听闻嘉国公一脉名望最盛,却并非长房。这位虞四郎的父亲正是虞氏这一代的族长,家中绫罗绸缎取用不尽,更别说几只金盏子了。”

  郑绥奇道:“永州离柳州可是有一段的路程,虞郎如何得知神庙之事,又如何供奉?”

  唐翀笑道:“这样讲起来,还是几年前那次粮荒。别说北方,连咱们南方都一场大旱,粮价翻了十倍不止。臣也是一筹莫展,只怕成个千古罪人。当时仓中粮已殆尽,臣便出动公员向邻地求粮。但要么也是受旱灾之苦,要么就是坐地起价,全无道德。柳州城中已经有人饿死,臣走投无路之际,一位善人来到柳州,捐出自己全部存粮。”

  唐翀深深吸一口气,“那真是一位神人!自从他来后,粮车源源不断驶入柳州,他一人之粮竟够柳州上下吃用。善人的粮车整整拉了一个月,帮柳州上下扛住这次灭顶之灾。”

  萧玠道:“一人之粮供养全州,听上去绝非凡人能为。”

  唐翀道:“谁说不是,这位善人不留姓名,穿戴斗篷,一个月来竟无人得窥真容。就算有人偶尔瞧见他的脸,事后竟回忆不起他的相貌。但他来的时候,右手挎把丢了鞘的刀,左手提一盏灯笼,白天晚上的不熄灯。一个月里,竟不见他更换一次蜡烛,说来也奇,再大的狂风,也没将那蜡烛吹暗一分。直到他离开,柳州上下没有一人猜出他是何方神圣。还是一次打扫秦公当年暂居过的房间,找到了一幅光明神画像,臣等才知是神明下降普度众生。光明神更是一州恩人,是故举州信奉。”

  萧玠颔首,“不料竟有这样一段故事在。”

  唐翀道:“正是,劫难过后,光明神下降施救柳州之事传扬开来,便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柳州也就成为咱们大梁光明信众的聚集之处。”

  萧玠目光从那金光熠熠的烛台上移开,投向空无一物的宝座之上,问:“我看香客众多,怎么不见神像?”

  “前几日殿下也瞧见了,各地信众给神像新塑了金身,便把旧的搬了下来。新神像本该立即换上,但再过几天就到初五,是光明神的诞日。臣等商议,在当天举行法会,热热闹闹地将神像请上去。法会后,便由社邑组织,各地新种捐出善款,以光明名义建立医馆粥铺,救济百姓。”

  “这可是功德无量。”萧玠笑道,“到时候我也想捐些东西,使君觉得是否可行?”

  唐翀忙道:“那可真是咱们柳州的荣幸了!”

  萧玠问:“这样的善款募捐是每年都有么?”

  “每年都有。既能得神王庇佑,又能图个名声,但凡有点家底的都趋之若鹜,生怕叫人比下去。”

  萧玠笑道:“既如此,更不能两手空空地来了。只是我没参与过募捐,不知都能捐些什么物品,多少数量合适。还想借一份往年的单子瞧瞧。”

  唐翀叹道:“殿下心怀天下,下降咱们柳州已然是咱们天大的福气。殿下随意赏些什么就成。”

  “使君也说了,我是殿下,出来就是陛下的脸面。”萧玠笑了笑,“总叫我有个底,别闹了笑话。”

  一番礼拜后,唐翀也叫人取来单子,这会便到了中饭时候,萧玠便登车回去。临上车时他没踩好,将脚扭了一下,便打开车帘叫郑绥:“绥郎,你有没有伤药,我敷一下脚。”

  郑绥钻进车中,却见萧玠正襟危坐,全然不见伤痛之色。

  他顿时会意,等马车辘辘行驶,方低声道:“殿下觉得有蹊跷?”

  萧玠身上的素罗袍是秦灼留下的料子,阳光下粼粼如波光,在马车里,闪烁着金粉般淡淡的暗芒。他打开名单,转手递给郑绥,道:“捐赠者有不少乡绅富户,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五湖四海无不包括,看这样子,至少南方信奉光明的不在少数。但咱们一路南下,在其他地方并没有见到光明信众。如果光明神这般声名远播,怎么会只播到捐款的富贵之家,平头百姓却少有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