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7)

2025-12-25

  贵客来宾,满座高朋。

  衣香鬓影后,是金盆洗不干净的血腥。

  “好、好,好得很!”萧玠怒极反笑,“光明信众,美名远扬,原来光明神就是你们谋财害命的幌子,杀人投毒的邪教!”

  唐翀笑道:“殿下真当柳州人是光明徒众?看来殿下没有看清光明神祠正中供奉的牌位,上头正是殿下名讳,奉殿下为咱们柳州光明宗一宗之主!大伙是为了追随殿下才信奉殿下的信奉,论起来,柳州人实际是殿下的门下、东宫的信徒!”

  见萧玠脸色瞬间雪白,唐翀仍保持他优容的、介绍风物般的口吻,慢声慢气道:“殿下不是要将罪人尽诛吗?这名单之上足有百余人,个个非富即贵,更要紧的,他们都是世家的子侄。只说虞氏一脉,长房共出三男,三男俱在名录,一刀下去就要断子绝孙。”

  他连连摇头,“殿下,你这是要把八大世家的根全断了呀!你说他们高坐京中的父母叔伯,能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你这么一刀砍下去,真的不会砍出又一个八公之乱吗?”

  郑绥紧密关注萧玠神色,唐翀此话一出后他当即喝道:“来人!将他押解下去,对外只称殿下与唐刺史秉烛夜谈,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龙武卫立刻入门,将唐翀从地上拉起架下去,唐翀的笑声也随脚步远了:“殿下,你怎么怕了?要杀人的是你,该怕的是臣啊!”

  郑绥半跪下来,紧紧握住萧玠双手,道:“殿下,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找出主使。”

  他顿了顿,还是问:“殿下觉得……会不会是夏相公?”

  萧玠把脸埋在掌心,喃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老师,但我之前也是那么相信许仲纪,相信程忠兄弟……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相信了!”

  他出气长进气短地喘起来,郑绥不敢迫他,只腾出手替他捋背。桌上,那朵罂粟断茎处汁液蜿蜒,乳白色,像虞闻道滑过他腿间的残痕。

  本该美丽的,实则有毒的,要他性命地兀自绽放着。

  房门大敞,暑热天里居然射进冷风。萧玠遍体生寒,听沉默许久的杜筠开口:“唐翀敢将事实披露,打定了殿下上下为难。像这些贵族子弟,若真是阿芙蓉作业的背后东主,殿下真的要按律而斩?”

  萧玠哑声道:“治国无法则乱。”

  “那百姓呢?”杜筠问,“柳州城操持阿芙蓉作业的百姓,怎么办?”

  萧玠张了张嘴,那样轻飘飘一个字,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人命何其沉重。

  这时,屋外响起尖利的老妇哭声,赶在龙武卫拔刀之间萧玠急声喝道:“不要伤她,让她进来!”

  棉布阿婆冲进来,跪在萧玠脚下,凄声哭叫着:“好郎君,好殿下,不要杀人,不要杀人哪!”

  萧玠如何也搀不起她,从对面半跪下将她扶住,问:“阿婆,你没有疯,是不是?你那次在街上提醒我,是怕我拿错糕吃,你这次不肯说……”

  阿婆哭道:“殿下,老婆子不能说呀,我说了,他们都要掉脑袋呀!他们干的是丧尽天良的事,但刽子手一开动,毁的是多少家庭,多少孩子没有爹娘呀!咱们这里本不是自发种罂粟的,那年灾荒厉害,已经有人饿死了……柳州地不肥,再种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时候使君给了这么一条活路,全州老小才能从粮荒里活下来,他不只是带人发了财,更是救了大伙的命!老婆子家里没了男人,干不成活种不成那罂粟,可也吃了拿罂粟换的救济粮食!殿下,这杀头的勾当都敢做下,当年是真的没法子了!”

  萧玠问:“赈济呢?陛下当年拨给柳州的赈济银足有近百万两,半分没有落到大伙手里吗?”

  阿婆只是掩面哭泣。

  萧玠浑身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一双手穿过他腋下,将他搀扶起来。

  萧玠紧紧攥住郑绥的手,声音几近哽咽:“钱呢,百姓活命的钱呢?都让谁吞了,都让谁贪了?”

  郑绥无法回答。

  他听到萧玠从喉中挤出一道呕心般的哭泣:“人命关天哪!”

  ……

  萧玠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

  郑绥站在门外,从深夜直到天色渐白。

  第一缕天光射落时,房门再次打开。萧玠苍白着脸,冲郑绥道:“我回去吃药,一会去你那边找你。”

  郑绥欲开口,已听萧玠平静道:“绥郎,我需要你在这里。”

  郑绥抱拳,“臣谨受命。”

  萧玠点点头,鬼魂般轻飘飘而过,掠过公廨,向自己院中去。

  异乎寻常的,沈娑婆并没有出门采风,萧玠打帘而入时,他正坐在罗帐挂起的床边抚弄琵琶。似乎从萧玠的脚步声里,沈娑婆就察觉了他的来意,没有像往常一样,戏谑又调笑地怨怪一个一夜未归的情人。他放下琵琶,冲萧玠打开怀抱。

  萧玠从他身边坐下,缓缓倒在他膝上,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沈娑婆没有说话,像拍打襁褓一样轻轻拍打萧玠手臂。许久,萧玠才叫一声:“七郎,你先回去吧。你留在这儿,我不安心。”

  沈娑婆没问为什么,笑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萧玠喃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沈娑婆柔声道:“臣未必不能随殿下同去。”

  萧玠从他颈间找到一缕红线,顺着红线拉出一只青瓷小瓶,打开小瓶,萧玠闻到沾之则死的毒药的气味。他仰起头,对上红罗绣帐下那双曼丽多情的眼睛。

  萧玠一下子扎在他膝上,轻轻浅浅的梨花香气从沈娑婆的广袖间弥散。萧玠看到他手臂仍包着纱巾,巾上似乎仍有血痕。沈娑婆是否再度自残的念头从萧玠脑中闪逝,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沈娑婆随时随地怀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可能不是为了萧玠,但他不惮于为萧玠留下一个青史垂名的殉情。

  萧玠在离去前,诀别一样吻了吻他的脸。

  经逢昨夜惊变,龙武卫严阵以待,戍守太子燕居之外等候旨令,却只等到沈娑婆车马归潮的无关事宜。接着,皇太子返回公廨后院,走向一扇掩闭的房门,那里关着和郑绥待践的约定。

  ***

  萧玠跨过门,走进屋里。

  屋内雕花的书案,堆积案上的文书,摆放宝剑的兵器架,放进阳光的明纸窗,萧玠都没有看到。那一瞬间,一幅悬挂堂前的丹青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画中人儒冠青服,文质彬彬,正是李寒留给萧玠的最后印象。

  萧玠感觉眼睛像早已回乳的泉眼,终于涌出奶水一样的血泪。他嘴唇蠕动,喃喃叫一声:“老师”。

  郑绥站在画底,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香案,正倒两盏酒水在上面。他闻声转头,没有说话。

  在他默契无声的等待里,萧玠走上前,跪倒李寒脚下。

  郑绥轻声道:“听陛下讲起,殿下小时候受了委屈,常跑去大相府里。想不明白的事,也是由大相讲解清楚。殿下如果难以决断,不如在大相面前好好想想。”

  萧玠仍痴痴注目画像,道:“你知道吗,在我出生之前,他曾给青公写过一首悼亡诗,叫《悼贤》。如今我来见他,竟也是悼贤了。”

  郑绥叹道:“可惜文正公的诗稿,已经在奉皇五年京乱之时被一把火烧尽了。”

  萧玠笑了笑,“没关系,我可以背下来。”

  他双唇开启,双唇颤抖,泪流之中,徐徐吟诵:“惜往日之临诲兮,悲公业于黄墟。步余马于桂冢兮,傍残碣以愁予。观遗泽以流涕兮,临图画而欷歔。忽化雾以乐世兮,遗千古以痛余!鞺鞳鸣于板笏兮,清激发乎哀曲。跪敷衽以上告兮,问天驾以朱舆。”

  郑绥立即听到,在房外窗外,天外天外,悠悠有哭声飘荡。萧玠从没在人前哭过李寒,一如李寒从没在人前哭过青不悔。直到这首诗横空出世,让他们把心剖出来给人看。

  甚至是一样的五月,一样的初夏,一样的泣涕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