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48)

2025-12-25

  我好怀念在你门下受教的日子,而你已经归身黄泉了。我策马到你的坟前,我能干什么呢?只有你的碑头能叫我依靠。

  看见你的笔墨我痛哭流涕,看见你的画像我泪流满面。你死了,恩泽造福人世,独独中伤了我啊!

  我的笏板震动如雷,我的哀曲清越激昂。我铺好衣衫向你上告,我要乘驾朱车上问苍天。

  案上没有摆放香炉,但阳光入窗,落在案前,竟香烟般袅袅直上。萧玠声音沉静而沙哑,继续追蹈李寒,开展新一场以生对师的天人对话:

  “何白霓之流飒兮,未入余之秋宫?独长河之灿烂兮,亦消散于大梦?岂中月之不明兮,云雍雍以蔽此。凌太山以招揽兮,独蝉鸣与北风。思夫人而不至兮,度埃风以上征。”

  郑绥深吸口气,也从旁跪下。在萧玠诧异又了然的目光里,开口接道:

  “腾蛇高驼以左骖兮,使飞廉为右騑。偕太一以遨游兮,从朱爵而飞升。俾望舒以轫素驺兮,命羲和以仗舷。鸣珂以游帝里兮,骋六螭于云间。凭朱轓以驰望兮,驶象辂于阆苑。云渺渺而不泽兮,日暧暧而既远。亦神鱼之化龙兮,跃北斗而阊前。闻阿香之辘辘兮,何不归乎人间!”

  一瞬之间,风声呼呼作响,彩霞冲破木窗,如同泄洪般奔腾满屋。郑绥看到一幅绝于凡尘的奇异景象:阳光如同河水,将堂屋托举肩上,像积厚的水托举大舟、积厚的风托举鹏鸟的大翼一样。整间屋子,宛如一驾腾空之车。神兽神使为之驱使,北极星和朱雀为之向导,望舒羲和为之仆役,六条螭龙为之乘驾。郑绥驾车,越过鱼跃龙门的奇景、阆苑仙葩的胜况、白日昏暗的阴影,到最后,云中响起隆隆雷声。

  雷声深处,萧玠一人仍飘飘荡荡。他那身绉纱袍子翩翩而飞,像一只白色蛱蝶,更像能叫他化身蛱蝶的一件仙衣。他双目无神,神情凄惘,郑绥知道他在找谁,但他显然没有找到。在郑绥即将抓到他时他像一缕清风在指间嗖然逝去,身影投向黄昏外的黄昏,更西处的西方。他得去问颛顼,问这位掌管一切仙籍的高阳王,问问那个上天下地仍不得见的人到底在哪里,问他为什么再次失约、再次将他抛弃。但郑绥清楚可见,高阳光明神一般五彩端庄的脸上,释放出阿芙蓉点燃的滚滚青烟。他听到萧玠跪在神王脚下,哀声求问——他到底在哪里,黄泉碧落我都找不见他,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骗你。发不出的声音在郑绥喉中扑通乱撞。他在愚弄你,他在陷害你……李寒已经死了,他彻彻底底地死了,他早就回不来了!

  高阳神“再等黄昏”的神旨降落时,郑绥听到萧玠在天界凄厉的哀叫,那余韵像一根飞箭擦耳射过时留下的风声,“嗡——嗡——嗡”地振动作响,渐渐,化成萧玠在人间浑身大汗却如同宣战的诵声:

  “白日晼而薄暮兮,俟故人而未闻。问高阳以仙迹兮,曰'可期乎黄昏。'怒舜华以戏余兮,擂鼓以撼鸾门。举长矢以射金乌兮,援玉弧以刺鹏鲲。颠日月于崔嵬兮,喝天关之为开。震仙乐于九霄兮,灵缤纷而下来。云旂招而委蛇兮,虎鸣篪于紫台。既踪影以近余兮,灵魂招而徘徕。”

  萧玠仍跪在画像前,热泪翻滚,汗水已湿透后心。郑绥以为他随时都会号啕大哭,就像郑绥以为受到高阳戏弄的萧玠随时都会被天雷碎作齑粉那样。但是没有。他史无前例地看到了萧玠的愤怒,那愤怒远逾流血漂杵的天子一怒、血溅五步的刺客一怒。他看到天上的萧玠振臂擂鼓像看见人间的萧玠长诵不止,他凡间的声音飘上九重高天,就是飞舞的大旗、射日的箭弩和刺鲲的玉弓。萧玠文弱的身躯,迸发出惊人之力,掀翻太阳月亮,叫开天门天关。仙人纷纷朝拜的情形,与朝臣纷纷朝拜的情形一般无二,这时他不仅是人间正统的帝子,更成为天界迭代的君王。在郑绥以为他要继续乘胜追击时,他听到,身边萧玠诵诗的声音一哽,天上萧玠的手臂突然如卸箭之弦,软软垂落。郑绥追随他目光,看到彩云缤纷间,立出了李寒。

  面对李寒,萧玠又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子。这是他见过的最符合文正公仙话故事里李寒的样貌。他翠衣青衿,兰香四溢,不再是一个血淋淋的包裹,或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萧玠久久哑然,难发一言,郑绥双手扶膝,替他诵道:

  “回朕车以徜徉兮,拜先生于汗漫。袭绿缥与翠被兮,挽荷裯及兰衫。辔飞镜之清湛兮,挟太白之皓旰。佩长铗以香茝兮,高云冠而广带。停桂棹于星汉兮,泛灵槎于碧海。此诫余以故音兮,又乐极而悲来!”

  李寒降落萧玠面前,像十七年前的青不悔降落李寒面前。他们这样不世出又不该寓世的圣人,不管死去还是成仙,还是要问一个问题:我离去后,人世变得怎么样?

  萧玠张了张嘴,一串丑言恶语堵在喉间,像一群□□新产的湿黏的卵块。

  背叛的潮州营、流毒的柳州城,阿芙蓉青烟滚滚、罂粟香热气腾腾。灯火下,父亲割开手臂滴落鲜血制作的续命毒药,还有雷雨夜,将他和虞闻道堵在床上的牛头马面……太多了,太脏了,太烂了,他不明白,明明繁花锦簇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流脓一滩?他得问,他不明白呀,他不得不问个明白!

  于是萧玠跪在地上,声音克制,又跪在云里,声嘶力竭:

  “公既问余以当世兮,故陈辞于云端:‘闻鸿鹄之翮振兮,赖玉鸾之羽仪。况鸱枭之萃庙兮,岂蛟夔之所期!非大辰以恒年兮,唯云烟之易散。赴中流而弃楫兮,公何渡此横澜!竟葹草而遍野兮,恐紉纕以辱冠。摇芳蕙于北风兮,若椒折而不堪。

  “齐矫龙以驽驾兮,毁黄钟而鸣瓦。哀风露之不来兮,悲霜雪之俱下。谤太尧以昏聩兮,目重华以瞍矇。纵鸡鹜以翔舞兮,祸朱弦以淫声……”

  老师,老师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世上说鸿鹄振翅,要靠鸾鸟辅佐。但你一去后,天底下还有哪个能替我指明道路的人?程忠唐翀的卑鄙之流,多年来被君王倚重。崔鲲杨峥的持节之辈,却遭受诬陷屡屡蒙难。贤良变节了,忠直断折了,阿爹快撑不住了,我……也快死了。我死之前,到底怎么办,这个肉食者鄙的世界,这个生民如草的世界,这个硕鼠横行鸱鸮猖獗的世界,我到底该怎么办?

  云端之上,萧玠泪落涟涟,化成暴雨。他并不明白,身为君王与身为神明并无差异,天下万物都要因其一身悲喜而遭逢大动。郑绥叫他的泪雨淋湿,等他浑身被猩红染透,才发现萧玠竟是血泪奔流。

  郑绥心中大骇,睁眼看到身边,香案前的萧玠蜷起身子,一只手揪住襟口,难以祝祷下去。他警戒地细听萧玠的哭声是否有咳喘迹象,但没有抚摩他的后背。他听出来,萧玠自己控制得住。

  于是郑绥继续诵道:“虽众嬉于工巧兮,天地明于圣衡。世踥蹀以逐浪兮,余犹持此中正。”

  萧玠依旧没能成句,而郑绥的神灵重回天界时,云间已经空无一人。他不知萧玠是跟随李寒回归九天还是因心智淆乱堕下九泉。郑绥看向身边,萧玠整个人伏在地上,脊背轻轻颤抖,几乎已经听不到哭声。

  郑绥道:“殿下,如果难受,我们就先到这里,好不好?你对文正公的心意,不在一首诗里。”

  萧玠没有回答,郑绥也不再催促。他跪在萧玠身边,静静等待。等他放弃,或等他继续。阳光从窗外流入,没过萧玠头顶。他在等待窒息,或在体验窒息。窒息是死亡的必要条件,就像每个人的大希望之前总要体验大绝望一样,或许只有体验过死,他才能重获生的能力。

  一瞬两瞬,一刻两刻,终于,郑绥听到了萧玠的呼吸,是空气充盈溺水者的肺叶、重获新生的喘息。他看到萧玠跽坐起来,诵道:

  “辞先生于虞渊兮,将弭节向江皋。途穷而遇渔父兮,竟笑我以徒劳。世燕礼以萧艾兮,继明取乎兰膏。举奸谗于列侯兮,陈婞直于狴牢!曰‘金铄于众口兮,焉能就乎浊醪?岂汶汶之江流兮,染余衣之皓皓!’

  “哭梅伯之成醢兮,笑箕子之佯狂。哀伯牙之破琴兮,悯申生之辞庙。浮白祝于河伯兮,焰水犀而光长。倾尊以谢江鱼兮,濯缨岂独沧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