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绥静静看他,微微一笑,道:“未世俗之溷沌兮,愿鼓簧于山间。独箫韶以舞凤兮,操猗兰以虬安。既洪灌而天裂兮,举余身而补之然。澄黄河以天浦兮,涤缁尘以银川。”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萧玠不适合做君王。他优柔、仁善、敏感,把握生杀之权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但同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萧玠文弱的肩膀,一定能扛起这如同太山的重任。
如果世间太平,我会隐居山林,弹琴吹箫,友凤侣龙。
但天塌了,就到了我以身补天,荡涤浊世的时候了。
萧玠终于把目光投向郑绥。那样相视一笑的美好,超越一切悦己者和知己者,是全部无衣的与子同袍者,和死生契阔的与子成说者。这一刻他们比任何的先贤都要幸运,在青不悔众叛亲离的殉道、李寒独行且往的求道之后,他们找到了同道。
朝闻道,夕可死矣。
“旦溘死于丘阿兮,暮归林于野马。共世界之气息兮,化清风于天下。窃慕公之高义兮,蹈先圣之遗迹。候余葺此故居兮,迨吉时以归来!
“乱曰:鸾凤穴谷,燕雀巢梧。白璧沉淖,鱼目同珠。甂瓯承堂,周鼎潜渊。鲸鲟去海,蛙黾文剑。骄子持圭,王孙弃冠。山僧沽酒,公子断扇。精舍曛暖,蓬户竺寒。隐夫薇食,名士玉馔。悠悠苍天,视彼忠魂!汤汤天水,怀此贤人!仙府既安,毋宁归来。魂兮下降,待荡尘埃!”
两人一气诵毕,同时叩头于地。
郑绥先直起身,许久,萧玠由手臂支撑,抬头仰望画像,问:“这是你画的吗?”
郑绥道:“在家时按父亲的描述,绘成此卷。只是没有见过文正公,不知道像不像。”
萧玠扭头去看他,突然浑身一抖。
……在郑绥身边,站着许久未见的含笑的李寒。
这次的李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温暖。
萧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轻声道:“一模一样。”
郑绥似乎又说了什么,萧玠都听不进去。此时此刻,他只看到李寒抬起手,像小时候无数次一样,再次帮他把眼泪擦掉。
萧玠看着那只手,他多么想再贴一贴、靠一靠这只手,多么想再躲在李寒身后逃避所有麻烦,他知道李寒无论如何都会护他周全。就像他知道,在他朝不保夕的童年时代,没有一个人的心,能比李寒和他更亲一分。
李寒没说话,弯腰从他身边坐下,静静等待。
萧玠垂下脸,终于握住李寒的手指。哪怕在郑绥眼里,他只握住自己的拳头,把右手五根指头插进左手的指缝。李寒没有温度的手心依旧能温暖他。
原来虚幻也有温度,也有力量。
这一瞬,萧玠感觉自己腕部的静脉破裂,血液钻出肌肤,像一条蜕下青皮的红蛇,溜进李寒透明的手腕。
血越流越多,那手臂逐渐充盈血色,出现实感。渐渐地,那张透明的脸上五官逐渐清晰。那股神奇的血的魔力焕发光辉时,面前的李寒变成个画错的人,跟丹青之上的面孔逐渐不像了。等那条血脉彻底从他手臂里扎根时,萧玠看到李寒最后的脸。
像对镜的画面。
萧玠一下子哭了,但那个长着萧玠脸孔的李寒没再替他拭泪。他由萧玠牵着,不主动也不勉强,任萧玠小孩子一样,俯身在他面前哭得稀里糊涂。
好一会,萧玠看着两人相牵的手,抬起另一只衣袖。
老师,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擦眼泪了。
等我真正继承你的遗志,修葺好你的故居,你再归来吧。
萧玠松开了那只手。
一瞬间,李寒身形烟然。
……
等萧玠再直起身子,脸上泪痕已干。他看向郑绥,说:“绥郎,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郑绥道:“是。”
“你知道我必须要一个能武力镇压暴乱,又对我绝对忠诚的人。”
“是。”
“你知道这么做,很可能身败名裂。”
“是。”
萧玠深吸口气,道:“你知道,我要你为我赴死。”
郑绥还是道:“是。”
萧玠很久没再说话,过一会,才喃喃道:“我一直厌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规矩,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变成了这种人。”
郑绥道:“不是臣为君死,是士为知己者死。”
他端起香案上一只酒杯,注视萧玠,道:“我登楼兮起长歌,乐极哀来有所和。”
萧玠默然片刻,也相对举杯,“击鼓何必李夫子,后生亦能驾天车。”
杯盏相碰时,萧玠注目杯中酒水,忽然笑了一下。
“绥郎。”他道,“能与君相交,这辈子,无憾了。”
第95章
五月初五,阴天细雨,外地的车马涌入柳州城。
虞家三兄弟同乘一车,一到城门就被卫兵拦下:“入城检查,开帘登记。”
车停得突然,虞四郎猛地一晃,手中白玉茶杯险些打碎,当即叫道:“这唐刺史又有什么花花肚肠,我们远道而来,连门都不叫进了?”
虞大郎面露不豫,打开车帘,却突然一怔,下一刻已变换神色,微笑连连:“遵命,遵命。在下兄弟三人,永州虞氏出身。在下闻海,从弟闻江,小弟闻涛。”
卫兵问:“永州虞氏,嘉国公的本宗?”
“官爷慧眼,嘉国公正是我等堂叔。”
“来柳何事?”
“为神王寿诞法会而来。会后,还有募捐善款事宜。”
“帘子打开。”
大郎忙将整片帘子挂起来,好让卫兵能完全看清车中全貌。卫兵做好登记,没什么表情,吩咐执戟:“放行。”
大郎拱手笑道:“各位军爷辛苦,下着雨还得守城,一会我叫人送些热汤,大伙暖暖身子。”
虞四郎何曾见过大哥如此恭维模样,脸上有些忿忿,却被二哥眼神制止,才没有出声抱怨。等车马行远,他才忍不住叫道:“不过一条看门之狗,大哥何必如此假以辞色?”
大郎神色尽敛,严肃道:“你没瞧见他穿的什么?”
四郎咕哝道:“一身甲子罢了。当年咱们叔父上柱国将军在时,这些穿甲的哪个不对咱们点头哈腰?”
“细鳞甲,肩饰瑞蛇,这是龙武卫的服制。”大郎沉声道,“都说龙武卫护皇太子往潮,看这架势,竟到柳州城来了。”
虞二郎思索片刻,道:“太子自幼供奉光明,为了以血抄经还茹素多年,前年那场大病后才罢了。太子心诚如此,只怕也是为寿诞节会而来。”
大郎皱眉,“只是太子在此,募捐怎么进行下去?”
“这就不是咱们操心的事了。既然唐翀没有禁会,说明他自有法子,不然事情败露,他第一个逃不了。”二郎道,“更何况,太子未必不知内情。”
大郎沉吟:“你的意思是……太子也要分一杯羹?”
二郎道:“大哥细想,柳州那物的根,十之有七出自太子庄田里,听说监管者还是太子太傅的亲戚,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咱们一场法会如何也有千数之人,难道太子要将千人下狱不成?潮州谋逆案平定不久,他惹得起这样大的乱子?”
四郎再倒一杯花茶,嫌烫手,放在一旁紫檀几上,“我看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真有个万一又能怎样?太子跟三哥那事……”
大郎喝道:“你胡说什么!”
四郎有些不服,“本来就是吗,他和三哥真落到名分,咱们还算半个皇亲国戚呢。再说,一个病秧子,也就是占了投胎的便宜,有什么可怕的?”
大郎要训,二郎便回护,“大哥,罢了。他不是不晓事的,只在私下说一嘴。”
大郎叹道:“我这心里老不踏实。看太子在潮州行事,绝非善与之辈。”
半晌,他又对两个弟弟自行安慰,说你们知道秋后问斩的传统,但现在才是夏季,最生机勃勃的时节。这个季节注定不会有死神等待我们。我们和之前一样,一定有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