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萧玠猛地站起来,“老师,你想都不要想。”
夏秋声向他跪下,说:“臣只有一个请求,请殿下照拂内子与裁冰。臣罪丘山,妻儿无辜。”
萧玠坚持搀扶他,叫道:“你起来,老师,你起来!”
夏秋声叩首于地,说:“还望殿下成全。”
夏秋声的忠诚像铁块一样坠在他文人的骨头里,萧玠竭尽全力也无法把他的身体从地上撼动半分。萧玠松开手,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次由他发动的浩劫使他懂得,平静的谈判尤胜歇斯底里。他重新握起那把篦箕,拇指拂过梳齿,像被一排细小的牙齿啃噬。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到底,夏秋声会和更多的百姓一样被这利齿撕成碎片。
萧玠毫无波澜道:“老师,你若一意孤行,我会做出比自裁还要惨烈万倍之事。君无戏言。”
这是夏秋声第一次对萧玠进谏失败,但真正中伤他的是萧玠逐渐成熟的眼睛。他出于淤泥的学生为保持洁净付出了太过沉重的代价,或许这是做萧恒的儿子必须要面对的结局。在夏秋声离去后,萧玠连夜召来崔鲲进行又一次密谈。他知道夏秋声绝对不会轻易退步,他需要一个万全之策阻止老师作出牺牲。
解决方案在雨声掩盖下迅速敲定,崔鲲的心却没有松动半分。一个月来萧玠身上发生的改变,像一次受孕让一个少女发生的改变一样,如性一般的晦涩隐秘,又如生命一般的无从抵挡。崔鲲感到萧玠身体里那个神秘的胎儿已经让他准备奉献终身。
在这之后,萧玠询问她京中事宜,崔鲲一一回答:“他们揭穿我是女人不假,但现在不是十年之前,我把那些酸汗淋漓的男人相公当堂骂了个痛快!我问诸公,传道授业是不是师哲所能事?教书易,诲人难,育人是不是传道授业的顶峰?既如此,他们的母亲将他们生养拉扯教育长大,将诸公培养到出将入相,如何算不得顶尖的师哲?这么看来,真正通达教育大道的,往往还是女人。诸公连诲人这一基业都输各位萱堂一头,却敢门生百千称呼座主,岂不汗颜?”
萧玠笑道:“妙哉妙哉,岂知崔刺史耍起无赖竟是如此威风八面,未能眼见,十分遗憾。不过女科已开,女官已设,又有陛下坐镇京中,料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波浪。”
又想起一事,问:“汤惠峦之事,陛下怎么说?”
崔鲲肃容道:“这正是最蹊跷的一件事。臣将那封密信当廷呈奏,表明既有举证,不得不查,倘若冤枉,更得还汤员外郎清白。陛下便命御医上入内诊脉,结果……”
崔鲲想起那天汤惠峦被请入珠帘之后,侧影投在壁上,恍若狐狸的口吻。他挽起深绿大袖,露出袖口素巾和更素的手腕。太医手指落在他脉上,崔鲲像听到两重心跳鼓动,那绝不是人的心跳,哪个人腔子里能装着两颗心?那是两面的狐妖,披画皮的精怪。今日明堂之上,他也该原形毕露。那剂阿芙蓉制酒是她亲眼看他饮下去的,错不了。就算他有通天本领,也改变不了被侵蚀的脉象。
“他没有服用过阿芙蓉?”得到结果的萧玠大吃一惊。
“那位太医是陛下和殿下的御用,错不了。”崔鲲道。
“他是怎么做到的?”萧玠喃喃,“难道那天真不是他,或者他饮的只是一盏普通酒水?再或者连阿爹都被他蒙骗过去……”
崔鲲无法回答。
圣天子端坐高位,温和说崔卿,看来是一场误会。二位爱卿出身同科,皆为朝廷栋梁,从今往后还需守望相助。
崔鲲没有争执,拱袖回列。她站回原位时看到一支象牙笏板将珠帘打开,然后她看到汤惠峦宛如象牙打造的手脸,没有一丝瑕疵,洁净如他刚刚被验证的臣格。他对上崔鲲视线,微微一笑,这个笑容让所有人意识到,若非今上早已弃置凭相貌确定探花的陋习,这位榜眼郎只怕要名降一等。但崔鲲肯定他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她在他身后仍能看到九条尾巴的阴影。
***
左卫一共在柳州逗留三日,第一日观看销膏之后,再留一日给萧玠收拾行囊,后日清早就要启程。第二日夜,萧玠诵经后请夏秋声来到房中,展示他从柳州购买的皮影。
案上已置樽俎,一壶热酒,一些夏秋声喜爱的菜肴。萧玠请夏秋声入座,自己边撑起幕布边说:“我还记得老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四岁那年的秋狝,老师为我演示了一出折子。”
夏秋声道:“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萧玠笑了笑:“方才诵经,只觉数年烟云如同隔世。”
灯火映照下,皮影显现幕上,萧玠持其木棍,操纵人影行走动作,说,“上次玩那套皮影还是奉皇十四年,老师触怒陛下禁足在府前为我上的最后一堂课。老师说,希望我以后想起你,记忆里总有快乐。”
夏秋声注目幕上,“臣当时以为命不久矣了。”
“但陛下并非擅杀朝臣之人。”萧玠说,“那时候老师不理解陛下,我也是。”
夏秋声问:“殿下如今有了新见解吗?”
“我只是明白了老师为什么和陛下如此对立,一方面是为了世家,一方面,是为了我。”萧玠操纵皮影仍不太应手,人影和兵械碰撞,反倒将长枪插进自己腹部,“陛下当年要废皇太子制,老师联合群臣士子的进谏不亚于一次逼宫。那时候我只以为陛下厌弃我。直到这两年我才明白,陛下当年想废的是皇太子不是我,他要刨除的是家天下的继承人,而不是我这个儿子。”
他顿一顿,说:“陛下志在废皇帝制。”
夏秋声静了一会,“陛下下过罪己诏,永不言此事了。”
萧玠道:“行胜于言。”
夏秋声没有说话,听萧玠继续道:“此事一出,陛下和世族本已缓和的矛盾会激化到顶点。而如今世族之中,老师与嘉国公身份最贵。我听崔鹏英说,我着手阿芙蓉案后,老师的门槛已经快让权贵踏破,但没有一个人能进入内庭。她说老师以官位不便结交群臣的名义避行多日——老师,这个官位究竟是世族的中书令,还是太子的太傅?”
萧玠手中竹棍渐渐放下,只留白茫茫一片雪地般的幕布。他喃喃:“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两个问题。如果萧何能预知兔死狗烹的结局,还会不会追留韩信?如果韩信能预知自己终将死于妇人之手,还会不会回头?”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夏秋声沉默片刻,说,“臣并非恋栈权位,臣不走,只是不忍。殿下出阁至今一十三载,上奉圣人,下恤黎民,亦坚亦文,至仁至厚。陛下不顾惜一身,为天下争利,因为天下无辜,臣感佩之至。只是,谁叫殿下是臣的学生?”
夏秋声叹气:“臣为殿下争利,非因他物。因为殿下亦是无辜。”
萧玠问:“敢问老师,天下罪人,首罪何者?”
夏秋声道:“使民无食、人无国、子无母、战无止者。”
萧玠追问:“这个人是谁?”
夏秋声摇头,“殿下来日不会成为暴君。”
萧玠说:“商纣夏桀,早期岂非英圣明?齐桓赵武,少年岂不贤德?前人如此,老师怎知我以后不会变得残暴不仁?再者,王朝代有更迭,兴亡百姓最苦。纵使我一世明君,如何保证我的子孙后代不会昏庸暴戾?既不能保证,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
在夏秋声眼里,萧玠清瘦的身躯,与他父亲多年前的身影冥冥重合。萧玠笑道:“帝王正是最大的毒瘤。哪怕我欲锄暴,帝制不废,我的母族、妻族、师门、兄弟,我的手足、臂膀、子子孙孙,甚至是我的画像和牌位,都终将成为更新的施暴者。如此以往,世族仍能厚积而起,天下依旧苦于盘剥。我岂无辜?我的出身就是罪过。
“很多年前有人教给我,有错,必改。”
萧玠从幕后走出,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老师乞身的折子我已拟好,回去便呈奏陛下。血洗柳州等于对世族正式宣战,他们反扑之时,老师若在,我很难做。还请老师不要让我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