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54)

2025-12-25

  他言辞中的利己性质成功动摇了夏秋声,后者忍不住问:“臣走后,真能让殿下处境稍安吗?陛下一旦自废,殿下也会贬作庶人,到时候陛下还能保全殿下吗?”

  萧玠道:“废太子是皇帝的弃子,但我依旧是阿爹的儿子。天下共治之时,当是我父子辞宫还乡之日。希望彼时,能与老师相逢垄亩,再会山水。”

  还乡之语让夏秋声想起多年前犯下的一桩罪孽,他向萧玠跪倒叩首,“臣罪丘山。当年是臣假传圣旨,使殿下未能随大公归秦,以致父子生离,臣万死莫赎。”

  萧玠却表示出莫大的宽容,说:“老师,这不是你的错,我现在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我还要感谢你,让我留在陛下身边。”

  他笑了笑:“我寿数有限,不能侍奉陛下终老,是我此生之憾。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我此生之愧。我只想趁活着,替他多做些事。”

  夏秋声忍不住痛哭:“苍天,何薄于我殿下!”

  他的眼泪却浇灌出萧玠的微笑,萧玠轻轻拥住他,柔声说:“老师,我有你,有陛下,有过文正公和他,我知足了。你能陪我这些年,我很感激。”

  夏秋声再次作出退让,“臣可以不再插手新法,不叫殿下在臣与陛下之间难做……臣只想留下看着殿下。”

  萧玠却讲起另一桩事:“老师,当年我问你,如果韩信的抱负无法实现,留下做了一个普通将领,他会如何?你告诉我,他不走,就会死。”

  他声音温和,态度却近乎绝情:“文正公已经为我做了舍命的公孙杵臼,我不能再接受一个效死的韩信。吃酒吧,酒要冷了。”

  夏秋声由他搀扶起来,第一次刨除君臣体统,像一个纯粹的老师对学生那样颔首,“请殿下将这一场演完吧。”

  萧玠重新转到幕后,手中皮影在戏台上复活了,而他作为皮影的操作者何尝不是站在一个更大的戏台上。这场戏中戏里,夏秋声感受到学生在咏史文学领域的天赋,他借古写今的笔法已经炉火纯青。他手中,韩信踉踉跄跄地问,因何唤我?

  萧何说,汉王想要留你。

  韩信问,汉王能让我做大将吗?

  萧何摇头,说汉王只能给你将军一职。

  韩信说,我为国士,既不能国士待我,留我何用?

  萧何说,所以我不留你,我来送你走。

  夏秋声泪落潸然。

  萧玠重新走到幕前,倾倒一杯冷酒,缓缓道:“一国之君,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能国士以待,是我父子愧对。”

  他对夏秋声举杯,“望卿麋鹿为友,诗书自娱。地北天南,各自相安。”

  夏秋声饮掉了那杯酒。

  这并不是萧玠第一次送别他的传道者,与第一次的死别相比,这次在他把握中的生离已经美满太多太多。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弥补失去李寒的憾恨,所以他乞求夏秋声,千万不要让他再次抱憾终身。他知道夏秋声对他有求必应。

  翌日失血过多的柳州城同时送走两支队伍,一支向北,一支向南。人们站满太子庄田的田埂,这片土地的罂粟已被烧尽,暴露出剜疮后未愈的伤痕。他们眼看皇太子在禁卫监守下扶辕登车,像一个秘密或丑闻那样,被迅速拢入绣满龙纹的车帘之内。千里之外的天心难以窥测,但太子在睽睽之下被收缴的印信似乎证实了他的待罪之身。返京队伍踏上官道之际,山水间的羊肠小道上,响起驶往江南的辘辘车声。

  夏秋声打开匣子,在看到太子相赠的皮影前,先看到一张素笺。一首五绝书于其上:

  明月相催送,朝风两袖清。

  晚山犹最好,千里伴君行。

 

 

第97章 

  皇太子抵达京师的前夜,大内官秋童再次听到皇帝在噩梦中发出的叫声。他记得皇帝年轻时也有过一段类似的经历,那时候罗帐里会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像一个母亲安抚惊梦的孩子,柔声呢喃,是我六郎,我在这儿呢。等秋童赶来时,烛火已经将年轻皇帝的脸点亮,皇帝伏在那人膝上,整个人像一条冻僵的蛇。那人脸贴着皇帝的脸,颈交着皇帝的颈,手挽着皇帝的手,像两条蛇的交尾又像两个人在相拥。很久之后秋童才知道,很多年前的这一天,皇帝亲手插入钥匙,为潮州打开生门的同时也打开了另一扇罪恶之门。

  奉皇十七年五月底,秋童闻声赶入殿中,见皇帝赤脚立在地上,面迎月光,脸上淌下两行清漆般的泪痕。

  秋童的安抚难以奏效,直到翌日,太子入承天门的消息由金吾卫快马传入宫中。等车驾从甘露殿前停下,秋童发现,皇帝似乎完全恢复往日从容。大风雨前他习惯了扮演顶天立地的父亲,保护太子的羽翼必须让儿子以为无懈可击。

  萧玠正和宫人一起搬卸行李,一只包袱从他臂弯散开,一本书册啪地掉在地上,露出《搜神记》的封皮。

  这是郑绥找给萧玠的读物,为防他有任何危害自身的行动,必须要分散其注意力。郑绥将时间算得很好,这本读完,萧玠也该抵达京城。

  萧玠弯腰要捡,一只手却抢先将书册拾起来。

  萧恒将书递给他,“回来了。”

  萧玠接在手,道:“回来了。”

  萧恒没说别的,道:“饿了吧,先吃饭。”

  甘露殿中晚饭已然备好,仍是萧玠爱吃的菜色和粥食。碟中有好多新腌的雪里蕻,这是萧恒头一次没有限制一餐之中酱菜的供应。萧恒有些抱歉,“面还没醒好,没来得及给你做馎饦。”

  萧玠笑了笑,“粥好吃的。”

  萧恒给他挟菜,看到儿子手腕,一串黑色佛珠取代了原本光明铜钱的位置。萧恒看着他侧脸,说:“瘦得这么厉害,自己一个人也别懒怠,得吃饭。”

  萧玠笑道:“这几天有些苦夏,甜的嫌腻,咸的吃不进去,淡的又没有味道。外头的饭,到底不如家里的好吃。”

  “那就多吃。”萧恒看他吃饭,又有些坐不住,“我再给你下馎饦去。”

  萧玠忙拉住他,“克化不动,半夜还要难受。”

  萧恒没再起身,萧玠却没有松开他的手。那么一双父亲的手,他还没留意,就这样皱皮结茧了。

  萧玠看了一会,捧起萧恒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感到父亲抚摸自己的脸,终于道:“阿爹,我叫你难做了。”

  萧恒说:“我为你骄傲。”

  萧玠双唇一下子颤抖起来,匆忙拿两只手捂住脸,好一会,才撤下手来,从怀中取出两封奏折,“我私自做主,让老师致仕了,还有柳州阿芙蓉作业的前因后果,也都在折子里。但在潮州蜃楼时,卖家所获女孩不尽用做暗娼,有的取血后直接杀害,我问过您这件事,您没给我答复。”

  萧恒只道:“这件事我另有安排,你不用管了。”

  萧玠心知不是追问的时机,便道:“我和鹏英商议过,明日我上朝,还是由她弹劾我。如今我和郑绥所处被动,得须一个局外之人帮衬。到时候……”

  萧恒道:“你不用上朝。”

  萧玠道:“这件事我总要给个交待。”

  萧恒面不改色,“明天你先去行宫待一阵,对外就说我把你幽闭了。他们没法把你怎么样。”

  萧玠惊道:“就这样?世族哪会善罢甘休?”

  “我还没找他们算账。”萧恒冷声道,“阿芙蓉一案,他们真以为到此为止了么?”

  察觉儿子覆上自己的手,萧恒轻轻叹口气,将儿子手掌握在掌心,只觉得还是瘦。萧恒道:“阿玠,阿爹原先不想让你参政,就是不想让你牵涉这些。”

  萧玠笑了笑:“那除非把我塞回阿耶肚子里去。”

  这样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愣。萧恒只笑一笑,不多说什么。萧玠道:“就算能塞回去也晚了,我已经晓得你要做什么了。”

  他附到萧恒耳朵上说了句什么,萧恒有些诧异,萧玠已经顺势靠在他手臂上,“阿爹,你不要总觉得我小。就算我小,你也可以一点一点讲给我听。你如果早告诉我,我也能早告诉你,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我也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