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04)

2025-12-25

  寇丹心被明正典刑,尸体悬挂城头,那个曾经悬挂闻慎行遗骨的位置。这位眼看子女被害当场仍不肯附逆引路的樾州刺史,一把铁骨已无法寻找,萧玠在为其请封后,只能以一篇诔文代为书葬。闻慎行葬日,萧玠率领全军全民缟素起灵。因闻慎行骨肉尽付狗腹,居民自发打杀满城野狗,自此之后三百年间,樾州无一人再食狗肉。

  为忠良治丧的同时,蜷居州府、未及撤退的豺狼被全部拿下,向来温文的太子默许将士们用以牙还牙的方式扒光这些男人的衣裳,用一条绳索把他们从头串到尾,像他们对待妇女一样把他们如同牲畜地驱赶去牢狱。街上洋溢唾骂诅咒和拳打脚踢之声,维持秩序的士兵也只松松散散地阻拦几下,以免把人打死。

  萧玠站在州府门口,眺望这样礼崩乐坏的街景,说:“这么对待战俘,其实不是明君所为。”

  郑绥立在他身侧,平静道:“以直报怨而已。”

  萧玠喃喃:“想起旭章,我恨不能把他们食肉寝皮。”

  公孙军营并未找到旭章身影,不管是活人还是尸首。这既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

  郑绥握紧他的手,“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我们把樾州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一定找得到。”

  “我有点不敢找到她。”萧玠打着哆嗦,“你说她会是什么样?”

  郑绥和他相互撑拄,只是说:“会找到的。”

  他们话音未落时,街中游行队伍突然被一群百姓冲散,拳打脚踢之际辱骂诅咒声不绝,激愤之态比先前不知高了多少倍。萧玠仍挽着郑绥的手,和他一块赶到街中问:“怎么回事?”

  一个瘸腿汉子犹抡臂挥舞,不管不顾踢腿要踹,反而把自己绊倒在地,口中仍怒骂不止:“殿下,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这是个叛国卖家的畜生!他居然和公孙的猪狗在一块!他是樾州人,殿下他世世代代都是樾州人!樾州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啊!”

  郑绥命军士架开众人,在无数腿脚和阵阵黄土中,露出一具仆地瘦削的身躯。

  是个男人,身材单薄,没有明显的腱肉。如果不是肋下碗口大的紫青和浑身的伤痕,堪称一具如同象牙的身体。

  一听到萧玠声音,他手脚并用地蜷跪一侧,胸口压在双腿上。萧玠看穿了他遮蔽□□的目的。

  那瘸腿汉子不忿,众人更是怒火滔天,趁萧玠打量他的空档又要出手,正一个耳光过来,把那人的脸打得歪向街央——

  看清他脸的一瞬间萧玠瞪大眼睛。

  他怎么能忘记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已被流放的罪臣、恭让皇后的族亲,这个为了往上爬诬告执宰勾结世族的鼠辈,这个从蜃楼滚滚黑烟里遁身逃走的玉面狐狸。

  他盯着汤惠峦苍白无色的脸,说居然是你。

 

 

第123章 

  因上巳案附逆的汤惠峦居然出现在齐军俘虏的队伍里,如果传回长安当是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这还没完,汤惠峦入狱当日,郑绥率人检查公孙铄留在公廨的文书,找到了下令进攻樾州的公文,认出这是汤惠峦的字迹。

  是他亲手签下整个樾州的索命状,把故乡变成人间地狱。

  何止通敌叛国,更是天打雷劈。

  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引起群情激奋。樾州民众纷纷挤上公廨,跪请萧玠将其千刀万剐,恨不得生啖其肉。有的说汤家果然邪树歪根,奉皇四年汤住英坑害太子大罪弥天,二十年后他的族亲又把太子逼到死地。有的叫喊何须过堂当即正法,齐国和樾州之前所隔要么是他国他邑要么是崇山峻岭,若无汤惠峦带路,根本不可能越过山林无声无息地抵达樾州城。

  群情似火,萧玠当即提审汤惠峦。片刻后,黄岩云赶回公廨,脸上半是嫌恶半是恼恨,冲萧玠抱拳回禀:“殿下,那厮在狱中发作了,神智并不清醒,殿下现在只怕问不出什么。”

  萧玠问:“什么发作?”

  黄岩云道:“他染过黑膏,膏瘾发作了。”

  萧玠心中一跳,转头和郑绥对视,郑绥也是愕然又了然。他们的思绪一起飞向蜃楼焚毁之夜,汤惠峦接过酒杯凭栏而饮的那个瞬间。杯中不详的绿光闪烁,在他唇畔熠熠生辉。

  府狱铁门打开时,萧玠当即听到重物撞击和哀嚎之声。他脚步一下子停住,有些心有不忍。

  汤惠峦到底曾是朝臣,赤身裸体游街示众已是奇耻大辱,再被看到这样不人不鬼的样子……可他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不人不鬼?

  萧玠硬起心肠,由黄岩云打开最后一道锁链,把那痛苦的叫声毫无阻隔地放到面前。

  看到汤惠峦那一瞬,萧玠还是受到重击。

  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伏在地上人形的动物。赭色囚衣本足以蔽体,但已经被他自己撕扯成一片一片。他一听动静立即爬行上前,试图攀拽萧玠的衣角,被黄岩云一脚蹬翻在地。脑袋撞在墙上,却没有发出吃痛的声音,他嘴中仍含糊不清地呜咽:“给我……给我!”

  这个人的头发完全蓬乱,脸遮蔽在下,像一堆乱草卷裹的野鬼。萧玠透过他的乱发看到那双混沌痴迷的眼睛。他突然想起奉皇十六年的上林盛宴,自己亲折宫花赐予众进士簪戴。这个人的头明明梳理成乌黑油亮的发髻,戴着崭新官帽,将漆盘中的白玉牡丹簪在鬓边时抬头,眼神是那么温和明亮——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官员他的士子他的文人,为什么会这样?

  萧玠问:“你认得我吗?”

  乱发缝隙那只眼睛痴滞着,汤惠峦依旧叫道:“给我求求你给我……”

  萧玠呼吸急促,问:“你认得你自己吗?”

  汤惠峦张着嘴,无声喘息几下,依旧叫道:“给我……给我!”

  樾州血色的亡魂和阿芙蓉黑色的烟气虬结成团,从他一张脸上冉冉升起。

  萧玠浑身颤抖起来。

  角落有一只铁盆,残余半盆污水,大抵是囚犯们饮食之用。萧玠被一股怒其不争的情绪裹挟,大步跨上去拽住汤惠峦,按着他到盆边,发着抖喊道:“你看看吧,你睁开眼看看!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还记得吗?你是樾州的儿子,你是大梁的官你还记得吗!是不是你撰文屠杀樾州,是不是你带公孙军队进的樾州?!”

  汤惠峦冲着盆地污浊的倒影,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

  叫声之后,他蜷缩在地上,喃喃道:“给我……再给我一口吧……”

  萧玠五指松开,缓缓垂在身侧。他深吸口气,再度起身时已恢复平静。他撑住郑绥手臂,对黄岩云道:“等他清醒了立即报我,想法子把膏瘾给他戒掉。”

  黄岩云不忿,“殿下,如此禽兽不千刀万剐,还要救他?”

  “他和齐国勾结,嘴里一定有我们需要的东西。”萧玠道,“别叫他死了。”

  萧玠跨出府狱,被太阳白亮的强光刺得欲落眼泪,不得不抬手遮挡。刚放下袖子,东方彻便跌跌撞撞跑过来,不顾礼仪,拽住他袖子大口喘气:“找到了,找到了!”

  萧玠攥紧他手,几乎吐不出气,“什么找到了,谁找到了,旭章找到了吗?!”

  “郑娘子……郑娘子和拙荆一直躲在地窖里!”东方彻哽咽道,“活着,没缺胳膊没缺腿好好活着……殿下,她们活着啊!”

  ***

  樾州城破之际,颜氏娘子展现了异乎常人的冷静和智慧。被人群冲散后,她没有执着找寻丈夫,也没有随众人亡命奔逃。按她自己的叙述,两个弱女是绝不可能在狂飙百里横行不倦的铁骑追逐下有任何逃生之机的,所以在人们冲出房屋涌向街道之时,她抱起旭章冲向天井——她是樾州人,她深知樾州人民的生存哲学,但有天井,必有地窖。

  樾州代代相传的智慧救了她们的性命。她幸运地逃进一个有所贮藏的地窖,靠里面的薯干和豆腐挨过了近一个月的残酷扫荡。地窖空气不通,颜氏每晚都会探听外面响动,但无声音,便带旭章去窖口透气。幸好旭章懂事,少有哭闹;也幸好旭章尚小,对战争没有过多认知,只是问阿耶去了哪里,阿叔去了哪里,阿姨我们什么才能再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