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05)

2025-12-25

  “快了,就快了。”颜氏哄道,“睡一觉吧,说不定再睡醒他们就来接我们了。”

  旭章缩在她怀里,“可是我怕。我好冷,我想阿耶。我好怕。”

  颜氏流着泪给她搓手掌,紧紧抱住她。

  “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她喃喃道,“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萧玠从颜氏怀里接过旭章时,两条手臂哆嗦得要郑绥托抱才能稳住。他抱着旭章,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这辈子若有驱遣我必当报偿。多谢你带着旭章,颜娘子多谢你救我的女儿。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颜氏倚靠在东方彻怀里,虚弱无力,听到丈夫着急道:“我们夫妇安能受殿下如此大礼?”

  和他一起跪下的还有那位披甲带剑的青年。青年一只手将旭章接在怀里,向她叩首三声后用另一只手搀扶萧玠起身,说:“公廨已经打扫干净,郎中也在等候,明府先带娘子回去好好安养。一个月挨饿受冻,千万不要落下病根。”

  送走东方夫妇,萧玠这才顾得上看旭章,却见旭章小脸皱成一团,怎么也叫不醒。他吓得连声哭道:“她怎么了,绥郎,绥郎你看她怎么了?”

  郑绥一摸旭章额头,立即道:“有些烫。别哭,别哭,只是小孩子发烧。咱们先回去让郎中瞧瞧。”

  郎中诊断后,说旭章是惊悸受冻引发寒症,吃几剂猛药下汗,多睡几日也就好了。萧玠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日夜守护,郑绥这天没去军营,也陪在身旁。中夜时分,听见女儿模模糊糊咕哝,两个人忙附上去。

  萧玠有些口齿不清,问:“要什么,囡囡要什么?”

  好久,才勉强分辨女孩口中字节,不是叫爹就是叫耶。萧玠一听见便捂着脸哭起来,脸埋在郑绥颈窝里,几乎痛恨地控诉道:“幸亏找到了,苍天见怜幸亏有颜娘子带着她……我先没带上她,后面又没要她,她万一真在公孙铄手里……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不能超生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啊?”

  郑绥捧住他的脸,低声道:“明长,明长你听我说,咱们闺女福大命大,除了受些惊吓哪有旁的损伤?你想想旭章跟着你,那一刀若砍在她身上她挨得住吗?你想想那么多无辜受害的孩子,咱们要是他们的父母能受得了吗?现在是顶好的了。”

  郑绥感到萧玠渐渐安静下去,刚刚在他怀里哭成一滩水后,他的身体又凝固成一块坚冰。

  “我要让齐国永远后悔这次东进。”萧玠齿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旭章多少受惊,醒来后一时不肯离人。像有一段仍格外粘颜氏,睡觉也要一起。黄岩云拦下,说阿姨阿叔晚间有正事忙,旭章不信,问什么正事?黄岩云一个粗人,只得编道拧糖人,人家要拧糖人拧出个小宝宝呢。

  人家夫妻重聚多少不方便,旭章又不肯近生人,萧玠便时时带着她。去公廨带着,去巡视带着,甚至去废墟去营帐都带着。郎中怕旭章再受寒发热,又怕旭章再受惊吓,想要去劝,还是郑绥制止,说殿下幼时在诸公之乱后有过很深的心病,唯恐孩子有此覆辙。至于惊吓。他说做天家的女儿要有胆气,做殿下的女儿更是如此。旭章是樾州大难的幸存者,我们不能让她因为害怕就忘记这件事。

  旭章在回归后再次出门是一个艳阳天,太阳穿过飕飕冷风,带来一些寒凉的温暖。萧玠将她抱在手臂间,轻声道:“囡囡,我们会看到很多受伤流血甚至断掉手脚的人,你不怕。你记得阿耶背上那道伤口吗?”

  旭章点头。她记得最近几个夜晚,阿耶解掉上衣伏在枕上,露出一道红中发黑、开始结痂的伤口。爹一言不发,鼻息粗重地给阿耶上药,药粉洒落时五根手指有些微颤抖。她记得阿耶抓皱被褥的手指,阿耶仍偏着头,冲她露出笑容。

  萧玠说:“阿耶很幸运,那么深的伤口没有死掉。囡囡也很幸运,跟阿姨一直躲在地窖里,还有地瓜吃。不然我们就会成为他们里面的一个。他们很多人因为这次战争失去了自己的爹娘。我们去看看他们,你不要怕他们。”

  旭章说:“我不怕,没有爹娘是很伤心的事情。我觉得难过。”

  萧玠亲亲她的脸,抱着她步行走向建成难民区的街衢。

  旭章抱紧他的脖子,睁大眼睛试图接受和理解眼前的一切——理解漂亮的高楼为什么成为废墟,理解废墟里没有做饭为什么会升出黑烟,理解街道为什么变成粘着黑红斑块的深褐色,理解和她一样大的小孩子为什么看到徼巡队的长刀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理解人为什么没有眼睛耳朵手臂脚掌变成不像人的样子。最后她听到哭声,但她四下张望,每个人都紧闭嘴巴轻轻颤抖。她意识到这是城市和土地的哭声。

  她忍不住问:“你听到哭了吗?阿耶,你能听到哭吗?”

  “我听到了囡囡。”萧玠说,“就像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时的哭声一样。”

  这天出门前旭章问了一个问题,战争是什么。回来后她把这个问题深化,试图寻找根果。她仍牵着萧玠一根手指,大眼睛却沉静下去,她问阿耶,为什么要有战争?

  萧玠说,战是打仗,争是掠夺,战争是强盗杀人放火。强盗看上了我们家的财产,要杀掉我们来抢占。

  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

  强盗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旭章缩在他怀里,许久没说话。萧玠以为她要睡着时,听见女孩小声说,我要赶紧长大,我长大了要把强盗都打跑。

  爹和阿耶会把强盗都打跑的。

  跑了会不会再回来呀?旭章担忧道,那我就把他们都抓起来。

  萧玠笑了笑,再亲亲她的脸,说好厉害呀。可囡囡,再厉害的军官也抓不完所有的强盗。

  那我要变得比强盗还厉害。旭章说,我要变得比强盗厉害一百倍,让他们不敢再欺负我们。

  好,小小郑将军,我们再听一个故事就要睡觉啦。

  我要听女将军的故事。爹说之前娘家里有一个好厉害的女将军。

  是,你要叫她姑祖母,她是从前细柳营的怀化大将军。你要记得她的名字,她叫崔清。月朗风清的清。

  ***

  旭章在身侧,萧玠终于不用郑绥抱着才能睡着,但这些日以来两人已养成同床共枕的习惯。夜深人静之时,他搂着女儿迷迷糊糊之际,听到床前挂盔甲的轻轻磕碰声,便会主动让出一半枕头,等那人热乎的手臂从背后抱过来。

  父母的身份让这件事变成一桩合理的家常,它有关风月的原始内涵就此暧昧不明地模糊掉。你相信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同衾共被却秋毫无犯吗?这是一件怪事,更是一桩骇闻。尤其在萧玠经历过和沈娑婆如胶似漆、和虞闻道干柴烈火的同床模式后,和郑绥的不越雷池成为他情史上的一个奇迹。对于这奇迹的到来,他们欣然接受,也裹足不前。

  在双亲陪伴下,旭章渐渐恢复了从前的活泼,只是夜中惊梦,睡不安稳。郑绥便把大臂上那条红裾边解下来绑到她手腕上,说这是阿耶的父亲留给阿耶的,阿耶送给爹,保佑爹平平安安许多年,现在爹把它送给太阳。有这个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我们太阳的身。

  萧玠有些讶然。时间久到他几乎要忘记,他居然在小时候把这样重的东西赠给郑绥,自己那时候对郑绥竟有这样重的用心。

  他只对郑绥说:“你一直戴着。”

  郑绥颔首,“是。”

  萧玠说不出什么,捧起旭章的小手,亲了亲那条犹带体温的布条。这段本属于秦灼的寄望,因为郑绥,有了一层更深的含义。

  ***

  有关颜氏旭章生还的奇迹,并非仅在于天时。据颜氏所言,齐军曾找到甚至进入过这个地窖。

  颜氏道:“其实那几日外面的动静已经消停,不知怎么,扫荡突然加紧了。听他们交谈,似乎要找什么人。地窖打开的时候我浑身都凉了,听到有人走下来。我心想完了,绝对完了。如果齐军下来,我就咬舌自尽,但旭章还在我怀里。我死了她怎么办?这么一犹豫,人已经下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她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