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07)

2025-12-25

  剩下的话音在风中模糊了。士兵还没讲完,便见皇太子松开他往北狂奔而去。

  萧玠从不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几乎像一只鸟一样掠到山坡上。看到北上的军队他才意识到,已经黄昏了,他睡了将近一天后赶上了相送郑绥的夕阳。

  樾州气候温暖,正月依旧草满山坡,应时的野花被斜阳涂抹成顽强的紫色。吹乱萧玠长发衣袍的风往北跑去,也吹乱了大军中一枚熟悉的盔缨。萧玠盯着那点越来越远即将熄灭的火红,胸中突然迸发出一股惊人之力。他用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冲北方招手喊道:“郑宁之!”

  可他们离得太远,敲锣也未必听到。在萧玠手臂即将垂落的那一刻,他看到无数涌动的盔顶间,回过郑绥的脸。

  萧玠一下子哭了,迎风冲他努力挥手,整个山坡都回荡着一个人的名字:郑宁之——郑宁之……郑宁之!

  他似乎看到郑绥嘴唇张合,这么远其实看不到,但他太想知道郑绥说了些什么。接着他看到郑绥的动作——郑绥坐在马背上向他往回摆手。

  萧玠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外衣,单衣赤脚地站在花草未衰但凉风飒飒的山坡上。他又一下子笑出来。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子,也像个呆子。夕阳却没有嫌弃他。她站在西北,叫出月亮来接他,把他从自己血色的怀抱里推离了。

 

 

第124章 

  樾州三月,春暖花开。

  东方彻由萧玠再度提拔,一跃两级,任樾州长史,辅佐萧玠理樾州军政要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这天赶往州府觐见,刚到公廨门口,便见纱帘垂落,罩着萧玠批复文书的影子。

  他身边摆一只高脚圆凳,旭章坐在其上,趴在案上握笔写字呢。父女两个也不说话,小人儿挨着大人,各干各的事。

  东方彻在帘外道:“臣参见殿下。”

  萧玠闻声抬首,笑道:“明达来,我正要使人找你。”又叫旭章:“问阿叔好。”

  旭章便放下笔,冲打帘而入的东方彻甜甜叫道:“东方阿叔好。”

  东方彻冲她抱袖,“郑娘子好呀。臣观殿下神色,大抵是喜事。”

  “喜事,天大的喜事!”萧玠笑道,“齐国安国将军孔如期来信,下个月将亲自奉送国书到樾州军营,意在和谈。”

  东方彻愣了一下,“他们认输了?”

  萧玠点头,“信中几番试探俘虏去向,是这个意思。说是和谈,是想要个台阶。”

  东方彻脱口而出:“犯下如此禽兽之举,还想要脸面!”

  “我叫你来也是要议这件事。”萧玠道,“半年以来,齐军来樾三万,除公孙铄率百人奔逃之外,所剩不过千人。另有两万兵马散布樾州南北四州之间,虽未溃败,但已有疲态。他们如今把主力五万压在西塞,但被西夔营和陇右道大军死死咬住。赵荔城老将军已经重回西塞领兵了,过不了几天,松山营大将军狄皓关也要前来支援。若继续打,未必不能叫他们惨败而归。”

  东方彻沉思片刻,“可有天意传达?”

  萧玠颔首,“陛下素来主战。”

  东方彻问:“陛下之战是指一战之胜,还是虽远必诛?”

  萧玠道:“陛下的意思,若继续打,就要打得他们大伤根骨。三代以来,齐国挑动大小战役近五十数,边境百姓饱受其苦。既已发兵,须得彻底铲除这个虎视眈眈的强患。”

  东方彻心中惊动,齐国据地辽阔,亦是强邦大国。要根除此患,岂不是要以倾国之力来打这一仗?这一仗……几年才能打完?

  “所以陛下举棋未定。”萧玠叹道,“齐军阴险,和谈只是形势所迫,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太平下去,还是未知。但此战牵连并非仅有樾州,陇右道山南道十数州百数郡都元气大损,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亦不知此战之后五年之内能否恢复过来。明达,兴亡百姓苦。”

  东方彻听出一些意思,“殿下倾向接受和谈?”

  “先听听他们使者的意思吧。”萧玠道,“齐军真的认罪投降,未必不好。但他们必须把屠城之士全部交出来。”

  萧玠静静道:“这是底线,不然我哪天死了,也不能瞑目。”

  东方彻整理衣衫,向萧玠抱袖躬身,“殿下所行,臣必趋从。”

  萧玠道:“明达,你和众员先商议商议开什么条件,拟一个草稿给我。且齐军狡诈,越是此时越不能放松警惕。徼巡要加紧,各隘口严阵以待,尤其是山林之处,提防齐军故技重施。”

  东方彻拜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谈完公事,萧玠笑意也更柔和:“好啦,坐吧。怎么都是一桩好事,大伙也能松一口气。明达行事端直,爱民如子,本当着重嘉奖。只是战事未停,现在还不是论功行赏之时。”

  东方彻刚从下首坐下,忙站起来道:“殿下挺身当先,臣岂敢居功,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再说真论功劳,郑将军当是首功。”

  旭章闻声问:“是爹吗?”

  萧玠轻轻捏她脸颊,笑道:“妮子耳朵尖,是你爹。”

  东方彻也笑起来:“齐国现在有投降之意,是将军在西塞作战勇武,叫他们闻风丧胆。听闻继之前的公孙冶、最近的厉金璋之后,郑将军再斩齐国卫将军董紫绶,齐国五虎有三员大将折于郑将军之手,怎能不叫军威大振!据说庸峡鏖战至第七日风云变色,两军对垒之际,将军请得李文正公显灵助阵,三道战书就把对面吓得六神无主,更别说还请得天兵下降。将军真是神哪!”

  听他这番绘声绘色,萧玠笑得更厉害,“明达读书人,也信鬼神之说?”

  东方彻叹道:“臣原本不信,但西夔营的老兵眼见了战书,说的确是文正公亲笔。臣听闻文正公飞白之技已臻至境,今又绝代,这个如何作假?”

  “至境是不错,绝代却未必。”萧玠道,“明达知道,她爹是崤北郑氏,冠军大将军郑素是由青文忠公亲自教养。飞白之技本是青氏绝学。”

  东方彻一愣,“那显灵和天兵?”

  “大抵是叫几个人扮作文正公的模样,又派疑兵作奇装异服妆神罢了。齐国信重巫鬼,又在老师手上屡战屡败,二十余年虽过余威犹在。”萧玠看他一脸惊异,忍不住笑道,“兵家把戏而已,明达见多识广,怎么这样吃惊?”

  东方彻嘴巴过一会才合上,“臣只是没想到,郑将军军旅之人又年纪轻轻,书道竟已大成。若不投军,有如此家学天赋,也能百代流芳。”

  萧玠笑道:“哪有什么家学天赋,苦功夫罢了。他小时候练字,寒冬手上生疮也未辍一日。”说着低头看旭章,“不像有些小女孩,没写两个字呢,一会要吃糕饼,一会要画兔子。”

  旭章嘟哝:“肚子饿了嘛,肚子饿了怎么能不吃东西呢?”

  萧玠笑问:“那画兔子呢?”

  “其实是想画阿耶的。”旭章抿起嘴巴,“但怕把阿耶画丑爹知道了说我,就先画兔子了。”

  萧玠左右不办公了,便把文书挪开,将女儿抱到膝盖上,拿帕子擦她蹭脏的手脸。东方彻看在眼里,突然想起菊崖县一桩并无恶意的桃色谈论,有关太子和将军之间那条宛如红线但颜色透明的绳结。萧玠从不讳言自己和郑绥跟旭章的关系,却对两个大人之间的事情避而不谈。可只是不谈,又从不忌讳眼神脉脉传递和日夜共枕而眠。

  东方彻如果能像怀帝年号期间的一些老人一样旁观过太子的家族史或皇帝的情爱史,会发现爱情对这条叛逆的萧氏血脉来说,就是这样一条有分无名或有名无分的腕间绳结。系结的人这辈子没法走散哪怕会暂时走远。

  他老僧入定般端坐许久,突然福至心灵,想起自己赶来的初衷,忙奉送一封书信:“是西塞送来的加急信件。臣掂着不像战报。”

  萧玠接过,拆开一看,笑道:“是家书。”

  东方彻适时出门,纱帘落下时微风拂面,飘在地上一片曳如春波的绿影。他听到女孩的童音和萧玠笑起来柔和的鼻息,这让他想到娇娇听他念《笑林》时睇过来的眼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