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三月会是个好时季。
东方彻离开后,萧玠又将那只未送出手的香囊拿出来。因他贴身携带,在樾州之乱里也未曾丢失,只是被鲜血洇透,难以洗去。但这一点腥锈气息,并不妨碍香囊中降真香做君的独特香气。
他看香囊,旭章便黏在他怀里看信,有些字不认识,只能看个大概,问:“爹是不是要回来?啊,爹是不是受伤了?”
萧玠哄道:“爹只受了些小伤,不好骑马,这次坐车回来。反正也打完仗了,不着急赶路。等樾州的事了了,咱们就一块家去。”
旭章怕他诓自己,“爹之前说要夏天才回来的。”
萧玠道:“过几天齐国派使者来樾州谈话,爹不太放心。”
“不放心齐国人吗?还是不放心阿耶自己在这里?”
萧玠笑了笑,“回来咱们问问他。”
旭章靠在案上,托腮看萧玠,她知道阿耶虽常笑,但眉心常有淡淡的皱痕。旭章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她直觉阿耶眉间并非忧愁,而是更复杂更隐秘、甜蜜和苦涩交织的感情。她直觉这和爹密不可分。
旭章指了指那只香囊,“要送给爹吗?”
萧玠笑应:“嗯。”
旭章便问:“阿耶想爹了吗?”
她没想到阿耶这次异常直白。他应道:“是,幸亏爹要回来了。”
旭章问:“爹回来,阿耶答应他吗?”
萧玠讶然垂首,从女儿眼中看到闪烁的超越她年龄和智慧的光芒。旭章轻轻道:“别人家里,爹和娘是一对儿,但我知道,咱家不一样。”
萧玠问:“你爹跟你说过?”
旭章摇摇头,又点点头。
萧玠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在船上找着爹那天晚上,东方阿叔和娇娇阿姨在亲亲,阿耶捂我眼睛,但我瞧见了。然后阿耶进去给我拿褂子,我就继续问爹,为什么我不能和小表哥亲亲,他们就可以。爹说,他们是相好。我说,那爹和阿耶都会亲亲我,是不是我们也相好呀。”
萧玠笑一声,“你爹怎么说?”
“爹说,不是,他们是夫妻,就跟家里的爹和娘一样。”
旭章说着又想到那天的凉风,藕花香气间,静静水波送过淡淡皱痕。她叫爹坚实的臂膀抱在怀里,疑惑道,但爹和娘不会亲呀。
爹没作答。
她声音很小,阿叔阿姨背身像船舱,想是一直没发现他们,笑着对视一阵,又轻轻亲起来。一种隐秘但神圣的感情把旭章包裹了。她用一种严肃的探究态度看着两个人,认真观察他们的目光,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她问,爹,你刚刚是想亲阿耶吗?
她很久没听见爹答话。
在她以为爹不会回答,以及阿耶脚步声传来之前,她听见头顶轻轻的一个:嗯。
旭章复述完毕后,萧玠好一会没说话。
旭章仍窝在他怀里,从他抱自己的动作中判断出他没有生气,继续追问:“你答应他,就叫相好吗?”
萧玠没有沉默很久,应:“是。”
“你会亲亲他吗,他也会亲亲你吗?你们也会拧糖人吗?”
“会。”萧玠又补充道,“如果你爹愿意,就会。”
“那你们拧糖人会拧出小孩吗?”旭章有些害怕,“吴州的哥哥姐姐说,他们的爹娘都会再要小孩的。”
萧玠抱紧她,轻声道:“不会,我们只要太阳一个宝贝。我们不要别的小孩。”
旭章小脸贴在萧玠颊畔,抱着他脖子好一会,小声问:“所以你答应他吗?”
萧玠笑起来,“你是个小急鬼呀。等你爹回来,他问我,我就应。”
旭章反而忐忑,“他没问怎么办?”
萧玠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他不问,阿耶不能自己同他讲么?安心了吧,安心了再写一篇字,抄爹的诗好不好。这篇是阿耶十四岁生日,爹给阿耶作的第一首诗。他诗题拟的老气,什么《侍宴含元殿奉敕为皇太子作诗》,你以后作诗千万不要学他……”
***
三月春夜,冷月如盘。
这夜初始,萧玠没有感到任何异常。他在亥时批完公文后,照例去晾到温凉的水中泡了泡。他体质不比萧恒,到底不敢直接洗冷水。前一阵以来神经紧绷,长生发作之痛有时都难以察觉。如今缓过劲,常感觉浑身作痛。他靠在水里,感觉身体冷热交加,手臂也渐渐绷紧。
神思迷离间,萧玠听到院中传来一阵嘹亮的狗叫。
樾州视狗如仇,却对公廨的两条黑犬破例,无他,全因它们在搜救百姓时立下大功。且是郑绥从外州带来的,未沾染闻慎行血肉。
这两条黑犬常与人处,性情温良,很少在夜间如此躁动。
萧玠第一反应是院中进了人,胡乱擦干身体裹好衣袍,提高声音问门前守卫:“有人进院?”
守卫仔细探看一遍,“没有,但不知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浑身的毛都倒竖了。”
萧玠担忧旭章害怕,没多逗留,回去拍打女儿睡觉。夜中寂静,狗叫愈发洪亮,似乎不独公廨的狗,附近的不论家养还是野外的狗全部和声鸣叫起来,形成的巨大声弧豁然破开黑夜的腹部。在明亮惨白的月光下,尖锐地十分瘆人。
反常必妖,萧玠直觉不对,立即再叫守卫,“快去城门,看看是不是又有变动。全军戒备,今夜……”
“殿下!”萧玠的声音被砰然撞开的大门打断。
黄岩云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是哪怕临阵之时也从未产生的恐惧。他哆哆嗦嗦道:“是狼兵,狼兵进城了!”
萧玠还没有领悟“狼兵”是一个形容还是确指,街外已经爆发出层层堆叠的声浪。比狗叫高深,比犬吠辽阔,是家养的犬类未被驯化的远亲和始祖的声音。
无数个疑问冲刷着萧玠大脑:这些狼受谁驱使,它们是怎么进的城?只有狼,还有人吗?来了多少,能不能制服?这个狼兵,真的是用狼组成的军队吗?
萧玠听到自己的声音跑出喉咙:“立即叫几位将军率兵抵御,务必保证全城百姓安全!这是军令!你带一支兵,护送百姓撤离至安全地带。火……狼怕火!用火!”
他的火字落音、真正的火把尚未点起时,院□□箭般响起嗖嗖冷风。那有实质的数道黑风腾跃而入,带着一群幽幽的绿眼睛。
萧玠浑身僵硬,一瞬间冷汗下了一身。
是狼。萧玠已经闻到它们毛发嘴里的腥臭。那是他无数次贴面触碰过的死亡的味道。
萧玠预料到会有变数,却没想到死亡在他以为临近和平的时候从天而降。
第125章
数条狼影窜进院门的瞬间,黄岩云和数十守卫当即将萧玠围护身后,萧玠感到他们身体的颤抖。
月光下照,野兽们身形毕现。
它们身材足有半人高大,毛色灰黑油亮,在月光中冒着咝咝寒气。脚步沉重,昭示它们的肌肉力量。行动轻盈,展现它们的残杀速度。伴随脚步逼近,狼喉管发出的呼噜声越来越响。
萧玠不知道它们是在盯眼前造成威胁的刀锋,还是刀后散发出阵阵肉香的活人。
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步,后背一下子碰到柱子。
这时他听到一声冲锋壮胆的大叫。
黄岩云大吼一声,亮起军刀先发制敌。
几乎是一瞬间,狼鸣响彻院落,为首黑狼嗖然腾跃而起,冷光森森的獠牙碰撞刀背,发出铿然响声。它的进攻像一个信号,其余几条黑狼如同浪头般扑头打来,与守卫相撞的瞬息便把人掀翻在地。
萧玠听到血肉飞溅的声音,甚至能感到热血飞过脸颊的潮湿温热,他还没有退到廊下,人发出的凄厉惨叫便已淡褪。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他看到月光中黄岩云的身形,他右手仍颤颤巍巍持刀,喉中却发出痛苦的大叫。萧玠看到他左肩以下空空荡荡,只留一截森森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