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自言自语:“他家里还有个弟弟,也不能让他写封信。”
崔鲲只说了半句:“事已至此。”
堂内一片凝滞,是死水潭无声无息地弥漫上来了。崔鲲搜肠刮肚,终于想到能打破僵局的话题:“西塞战局安定,小郑快回来了么?”
说到郑绥,她看到萧玠眼中华彩烟花一样一绽。萧玠笑了笑,有点温柔韵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说不定你们能碰上他。”
“若碰上他,要不要捎什么话?”
崔鲲本是打趣,不料萧玠认真思索起来。他脸上升起一片晚霞般的沉静,想了这么一会脸颊居然红了,说:“等他回来吧,回来我亲自和他说。但有件东西,还望你转交。”
他终于将那只香囊交给崔鲲。崔鲲看到表面的淡淡血迹,一时心惊,也摸不准萧玠用意,“殿下这是……”
萧玠道:“他若问,就说陌上无花,望他快马加鞭,速速归来。”又补充一句:“女儿想他了。”
***
崔鲲告辞出门,在不远处看到静候的虞仙翚。
崔鲲脚步一顿,还是走上去,问:“有事?”
虞仙翚点点头。
崔鲲道:“殿下在屋里,你去就是。”
虞仙翚道:“我不找他。”
崔鲲叹口气,慢慢往自己厢房走,问:“找我做什么?”
虞仙翚跟在她身边,这时候她才会流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崔鲲道:“明日一早。”
虞仙翚问:“我能跟去么?”
崔鲲道:“我去办公,你这次不能。”
虞仙翚应一声,没有再问,也没有离开。两人静静行走,直至崔鲲房门前。
崔鲲问:“还有事?”
虞仙翚仰头看她,“我再给你量一量尺寸,上次有个数目,我记得不对。”
崔鲲看她一会,没有应允,也没有逐客。她先行跨进门,然后听到女孩裙摆扫过门槛的窸窣声响,和门扇的轻轻合拢之声。
***
崔鲲身负公事,没有耽搁太久。当夜人定之时,一个瘦如竹竿的身形被搀扶进一顶青呢软轿,第二天晨光初现,崔鲲就在樾州公人的护送下挥鞭西去。鱼肚白的天光下,天地一片汪洋,一切事物变得模糊不清。那顶小轿像一只远离河岸的孤舟,一片吹离树根的落叶,从此去国万里,未知此生能否再有回归之时。
之后萧玠又给郑绥去了封信,不涉战事,是一封实实在在的家书。问他到了哪里,伤有没有养好,香囊收到了吗,又道樾州集市基本恢复,最近在售卖一种青梨,个头不大但汁多甘甜。现在也有枇杷卖,自己也买了一些,还有些苦涩,吃不甚好,或许做枇杷膏要好些?你能不能快些回来,不然果子存不住都要坏掉,白白浪费钱。
这封信清晨送出,东方彻在傍晚匆匆赶来:崔鲲队伍于委蛇山东部丘陵地带遭遇伏击,对方正是泥牛入海的公孙铄部队。
萧玠没时间判断这是公孙铄的自作主张还是孔如期的早有预谋,急遣军队救援时,第二封书信传来。
齐国使团已近菊山,大抵明早至樾。
改变奉皇二十二年西部战局的一槌,终于要落下来了。
第129章
现在的我们不信也得相信,萧玠的确是一株树的生命。命运在各个要紧关头对他进行修剪,给他留下伤疤也的确让他更好长成。奉皇二十二年那把剪刀的出现是有预兆的。那天早晨,萧玠看到远处的朝云一分为二,朝阳从云层腰际剪出一条深红血线,很像一天之中夕阳的尾声。这时候东方彻走到萧玠身边,说:“狄帅已经接到齐使,请殿下移驾君浦。”
萧玠放下面前九道珠帘,抬起衣袖。
城门在礼官唱喏声中轰然打开。
会盟地点选在菊山之下,君水之畔。樾州人民合议之后,决定把这块祭祀山神的圣地变作洗刷耻辱的宝地。这注定了本次和谈的与众不同。
齐安国将军孔如期手持节钺,诧然看向眼前的迎接队伍。
旗阵之下,伫立两列梁军,个个刀剑出鞘,长枪上指,不是款待之态,俨然御敌之姿。上到狄皓关下到士卒,额头全部凝固一条深红颜料。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已被染成同样的深红,每走一步,腥气翻腾。
两军会晤,彼此寒暄。副使询问:“地上所洒是血?”
“是血。”
“牲口血吗?”副使奇怪,“这是贵地的什么风俗?”
“我们这边不好用人血染地衣。”狄皓关说,“也不是什么风俗。以此铭记贵军所作所为而已。”
孔如期脸色不好看了,狄皓关却神态自若,抬臂道:“太子殿下已在坛上等候。尊使就和我一块走一走这条血路吧。”
礼乐鸣响。
两位将军看似相扶实则相挟地走向台上。
连通台上台下的阶梯之处,大梁龙旗高举,秦寄被旗影遮蔽的眼中寒光闪烁。他嘴里却说:“我懒得看你们狗咬狗。”
东方彻笑意温文,“太子殿下抽不开身,特意携您一道观礼。这是待客之道。”
秦寄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方彻道:“殿下怕甘郎怠慢伤口,托下官前来看顾。”
秦寄冷笑:“是看顾,还是监视?”
东方彻也笑了:“甘郎言重。”
东方不把他的带刺之语放在心上。这个少年人是个言行相悖的怪人。他口出狂言,还常常诽谤今上,按道理能砍头八百次,结果太子把他捧手心当眼珠子。他这样的身手,要说走谁也拦不住,偏偏为太子一句话留在这里,冲着风口阴阳怪气。
奇怪,太奇怪了。娇娇说的对,深宫内院的事靠他琢磨,能琢磨破头皮。
*
自孔如期出现后,秦寄的身体就弓弦般紧绷起来。他的视线追逐孔如期的脚步。孔如期离萧玠越近,他那根弦绷得越紧。似乎孔如期手一搭剑柄,他当即能把自己弹射出去。
他并不知道委蛇山之变,但他对齐国的诚意不存在丝毫信任。
就像他对萧玠不存在任何亏欠,但他总会对萧玠负一些责任。
以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身份。
*
孔如期登台,躬身拜见,“梁太子无恙。”
“感谢将军问候,本宫身体安健。”冕服装饰的萧玠,俨然是一尊刀枪不入的皇太子金像。他脸上浮现微笑:“请入座。”
二人相对落座,士兵捧上酒水,吏员奉上文书。
萧玠单刀直入:“今日会面,是要共商停兵之事。大梁的条件在这里了,将军过目吧。”
孔如期打开文书,先看到加盖的皇太子印。萧玠的条件大致有三:
齐军立即停战,全军撤离大梁境内,归还在梁驻地四郡。
要求齐皇帝下诏罪己,出供全部侵樾战犯,并送还战俘,安葬阵亡梁兵。
赔偿白银七千万两。
孔如期久久未语,萧玠问:“有什么疑问吗?”
“罪己诏非重大凶灾不能颁布,此系国君威严,在下草芥之身不敢允诺。还有太子一直要求的入樾军官。”孔如期道,“将士马革裹尸为国征战,若因母国屈膝求和而被出卖,不是君臣之义。这两件事,在下不能答应。”
齐国的口风转了。
春风如刀,鼓动旗帜呜呜作响。
萧玠笑意未褪:“朝令夕改,果然是贵国的作风。”
孔如期也笑:“时移世易而已。”
如此看来,公孙铄伏击之事,他们至少听到了风声。
关键就在公孙铄能否一战得胜,擒住这一梁之重臣。
这像一块铁锭坠在萧玠心口。
公孙铄丧弟败走,哀兵如虎。而崔鲲虽有护卫,到底是个文臣,还是女孩儿。
孔如期观察萧玠神色,悠悠开口:“既然是和谈,自是彼有彼道己有己道。我们的条件,也请太子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