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16)

2025-12-25

  副使将文书捧给萧玠。萧玠逐一看过,脸上稳丝未动,“贵使应该清楚,现在是贵国向我军求和。本宫没叫你们卸甲投降,已经是给贵国最大的颜面了。你如今还想让大梁割让椴、淑、纯、绛四郡?”

  孔如期道:“这四郡本是我国故土。青龙七年,也就是梁宝圭五年,梁武皇帝强兵征纳,我国帝为苍生计不得不拱手相让。有道祖宗土地寸土不失,如今讨要回来,也是我国陛下应尽之义。不然,太子今日与我所论我军攻樾之事,和当年武帝攻齐有和差别?枉己正人,贻笑大方而已!”

  *

  台下,秦寄一双眼睛潜在阴影里,“齐国这样‘求’你们和谈?”

  东方彻抿紧嘴唇,额头的血干了,又被汗水打湿,重新鲜艳欲流。

  他向一旁守卫低声道:“再探,快马出城,有没有新的军报!”

  *

  孔如期的嗤笑声在台上响起,一根出箭后的弓弦一样,连连震动,格外空旷。自始至终,萧玠隔着一层冰凉的旒珠冰凉地注视他。等他笑不出来,萧玠才像看一个真正贻笑大方的人,缓缓道:“我只问贵使两个问题,宝圭五年,武皇帝为何亲征伐齐?”

  孔如期目光闪动,只道:“梁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看来贵国史书没有记载这件事。”萧玠徐徐道,“宝圭三年,齐袭雁线,杀梁民五千余人,抢掠民财不计其数。宝圭四年,齐袭陇右道两州四郡,火烧云阳行宫。武皇帝兵贵神速,仅用一年时间便收复西南失地,此谓穷兵?战后休养生息重视农桑,方有二十余年的武惠之治,此谓黩武?如果这算穷兵黩武,贵国三十年对外发动大小战争二十余次,称得上一句穷凶极恶了。”

  孔如期脸部肌肉因愤怒颤动,萧玠察觉这一变化,继续追逼:“第二个问题,贵使说武帝攻齐和齐军攻樾毫无差别。那本宫要问,武帝杀过平民吗,屠戮过齐国一座城池吗?贵使站在樾州土地上言之凿凿,其人言否?”

  孔如期额角微泛汗意,“樾州屠城并非陛下圣令。”

  “那就是军队自作主张。”萧玠道,“抗旨不从,陷两国于水火,此系夷族大罪。本宫将这些罪人绳之以法,还替贵主省了午时杀人的资费阵仗。几千颗人头,砍起来要废不少好刀。”

  孔如期连连冷笑:“梁太子好伶俐的口齿。都说太子礼度雍容,这就是梁国的待客之道?”

  萧玠笑道:“所谓待客,礼尚往来而已。和贵使的慷慨正义、黑白颠倒相比,本宫实在自愧不如。若说大梁待客有亏,以贵国之好风好土,更称得上一句满堂禽兽,遍地强盗。”

  *

  台下。

  秦寄眼中火苗跳跃,有些兴趣,“兔子急了。”

  东方彻刚和赶回的士卒嘱咐完什么,随口问秦寄:“什么兔子,齐使还带了兔子?”

  秦寄视线从萧玠移到孔如期身上,眼睛暗下来。

  东方彻看到,他低手往靴边一摸,再抬腕,一把匕首捏在掌中。

  *

  台上的风越吹越响,和幡旗振动的声音一起,在孔如期耳朵里拧成一股战车冲撞时车轮轧出的气流声。但萧玠听上去却像一把巨大剪刀当空剪动的声音。这尖锐也粗暴的声音折磨着孔如期也折磨着萧玠的神经。战争不分彼此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孔如期真的想真的打下去吗?萧玠原本是肯定的,但这一刻注视他疲惫苍老的眼睛,萧玠一下子不知道答案。

  但他明白齐国社稷之上宛如神明的皇帝的主意。这样耻辱的侵略战必须要用一场大捷洗刷耻辱,洗刷后世汗青将要铭刻的他穷兵黩武的污名。至于人命——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天都有人死去,一条两条——千条百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孔如期可能不是良心未泯的将领,但一定是个忠诚的臣子。萧玠看到他眼中哀伤的水光跳动两下,被阴暗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孔如期不再强撑道义,直截道:“听闻刺史崔鲲被梁皇帝许为国之柱石,用四郡来换一个支柱,很划算。”

  萧玠盯着他,手心发黏,脸上没有显露半分。

  身后有脚步声退去,应该是东方彻再次派人去探查消息。这么一会已经派出去三队人。

  萧玠感觉胃部开始痉挛,他恶心。他想吃口酒压一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任何动作都是露怯。

  一旦叫虎狼逮住马脚,他们会把局面拖拽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萧玠需要镇定下来。

  他需要厘清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最坏打算,崔鲲被擒,局面翻转。最坏最坏,继续打仗,再打一年……不,两年。

  再坏一点……

  崔鲲殉国。

  萧玠察觉自己情绪产生波动,立即把这念头强压下去——对,齐军并非没有用诈可能。

  是这样。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想想旭章那块证据确凿的太阳玉佩。

  冷汗凝结之际萧玠的呼吸平复下来。

  委蛇山伏击和齐使翌日赶到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来……当时齐国使团已经距樾不远,委蛇山之变但有胜负,樾州不会比他们更晚收到。

  更有可能的是,孔如期听闻战事,起了空手套白狼的心思。

  要战总有输赢。

  萧玠听到骰子掷在桌上骨骨转动的响声。

  一半,对一半。

  这似乎漫长的对峙,实际只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口浊气均匀逸出肺部后,萧玠居然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贵使很懂得攻心。本宫也曾听闻,公孙兄弟被齐皇帝许为国之长城。用一封罪己诏和一群败军之将来换长城坍圮后的太平,岂不更划算?”

  孔如期蹙眉,“太子是什么意思?”

  萧玠道:“听贵使之意,崔鹏英在你们帐中?”

  “正是。”

  “活着?”

  “毫发未损。”孔如期话锋一转,“但和谈不成,就不一定了。”

  萧玠看着他眼睛,颔首,突然冷声喝道:“左右,拿下!”

  狄皓关不晓得他何故当场变色,但也没有犹豫,立即率兵拔剑上台,将孔如期围在中央。

  孔如期怒火中烧,“梁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当是我请教贵使。”萧玠看着他,“崔鹏英极重大局,不会让自己成为影响谈判的筹码。就算落在齐军手里,也只会留下一具尸体。请问贵使,何来毫发未损?”

  萧玠说:“战时本宫在樾权同陛下。你出言诓骗,等同毁约,又残害我朝廷大员,人神不容。本宫拿你,应当应分。”

  他扭头看向狄皓关,“传我号令,三军立即进攻,为崔鹏英报此血仇。狄帅,设香案,杀其祭旗。”

  杀使之语如同穿天之石,把君水和谈砸出巨大波涛。当场众人意识到,再仁善优柔的君王也是生杀予夺的君王。萧玠摆出一副君王威仪不可侵犯的态度,别说孔如期,连狄皓关都愣了。

  好在齐国副使已经高叫起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梁太子此举是要陷梁国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那股捉摸不清如同漩涡的微笑再度浮现在萧玠脸上,“多稀奇,你们先行毁约杀我大臣尚如此义正词严,我要你们的人头,就成了不仁不义。”

  他站起身,厉声道:“崔鹏英鞠躬尽瘁,是我朝难得相才。本宫为崔君报仇,不怕史笔如何写我!三军何在!”

  台下和声如雷:“标下在!”

  在萧玠下一句话出口之前,齐国副使已经急声喊道:“崔刺史不在我们手里!”

  萧玠转头看他。

  他手中符节颤颤摇动,和他的身体一起节奏相同地摇摆。副使强笑道:“真不在我们手里,孔将军在同太子玩笑。”

  萧玠淡淡道:“玩笑。”

  他目光扫向孔如期,孔如期脸色阴沉,只得道:“是,一个玩笑。”

  萧玠点点头,一抬手,狄皓关率众军收剑退下高台。接着,萧玠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重新整衣坐下,“本宫与贵使心有灵犀,也开了个玩笑。贵使无须拘束,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