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替他把过脉,沉吟道:“除段映蓝之死外,殿下近日有无受到大的刺激?”
萧玠一愣,点了点头。
“殿下有这个病根,一切情绪,皆能成因,大悲大喜更甚。”太医道,“臣先开些清心的方子,臣也建议,殿下再清查一遍周身之物。”
萧玠问:“也有外物导致的可能?”
太医道:“很有可能。”
萧玠颔首,摩挲念珠,道:“我还能好吗?”
他看向太医,“大梁朝不能有一个随时会变成疯子的储君。”
太医再度替他把脉,许久方道:“除去噩梦,在一些平和状态下,殿下有没有见过他们?”
萧玠默然,点了点头。
“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萧玠声音有些缥缈,“他们不说话,我们都不说话。我做我的事,他们只看着我,陪着我。”
太医道:“病理难以根除。但如果无害人体,可以不把它当成病。殿下可以试着和他们相处,像跟一花一草相处一样。”
萧玠笑道:“那我岂不是通达鬼神了。”
太医道:“臣记得,这是殿下曾经的愿望。”
萧玠道:“毕生所愿。”
室内静寂片刻。萧玠跪坐不动,神魂如去。
太医正准备躬身退下,忽听萧玠问:“太医,医者以救命为己任,你是怎样看待杀生的人?”
太医拜道:“臣听闻菩萨忿怒,谓为明王。”
少顷,念珠转动声再次响起。
萧玠流下一滴眼泪。
“谢谢。”他说。
***
太医去后,殿内诵经声止息。瑞官进来时,见萧玠已坐在镜前,手指按在脖颈的淤痕处,在发愣。
瑞官道:“我替郎君找些膏药敷一敷吧,六哥见了怕要担心。”
萧玠仍在比对指印,点点头,吩咐:“明日帮我去趟库房,看看近来落魄香有谁取用。”
瑞官答应,临去前回头瞧,萧玠仍坐在那里。铜镜中的人影粼粼而动,像个新鲜的鬼魂。
***
瑞官在第二日去府库,晌午回禀萧玠相关事宜。详细内容,第三人无从得知。
近几日,秦寄足不出户,给水就喝,给饭就吃,全部时间都花在磨剑上。虎头匕首磨到整整九十九遍,东宫之中出现骚动。
从宫女的焦声谈论中可知,萧玠再次发病。他在批阅奏折时突然大叫,午睡时躲到橱里,蜷缩起来捂嘴哭泣。深夜时分,太医被再次惊动,据说瑞官在一地花瓶碎片中找到萧玠,食指和拇指已经被瓷片刻出血痕。
萧玠近年症状再重,也绝不至于回到伤害自己的地步。这让东宫上下重新陷入巨大恐慌。秦寄无需出户,便能听到那股骇人力量波涛汹涌地拍打每一寸墙壁,间或有一两道哭泣。美如天籁的声音。但一切美的恒理是过犹不及。东宫洋溢的报复性的美渐渐超出他的需求,变得像一次行凶或阴谋。秦寄在思考,要不要采取措施把美控制回限度之中。
以段映蓝死日为刻度,往后推到第四个夜晚,夜深人静之时,秦寄把剑磨到第二个九十九遍。这时,他听到月光注射人间的声音,咕咚一声,像一次轻盈的落水。美得过度,甚至有点撕心裂肺了。
紧接着,一道裂帛般丑陋的声音把秦寄从这无与伦比的美中惊醒。是瑞官在庭院里哭叫道:“太子殿下跳井了!”
秦寄狂奔到院中时,一眼看到盖井的大石落在地上。
瑞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禁卫们的跑步声逼近却还没赶到。井口无声,似乎吸纳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没有任何挣扎呼吸的声音。
秦寄一把拽过井绳,在腰间绕进打住死结,冲赶来的侍卫叫道:“我先下去,听我吩咐!”
众人赶到井边时只看见飞速转动的辘轳和如蛇疾坠的绳索。空气仿佛凝结,一时间只听到井底发出的积水回音和瑞官的抽泣。
久到几乎喘不过气时,井中突然响起:“摇他上去!慢点,都慢点!”
几名侍卫偕力转动手柄,一个湿淋淋的萧玠水鬼般出井了。原本系在秦寄身上的绳子紧紧绑在他腰间。那秦寄呢?
人们手忙脚乱要拉秦寄,秦寄已经自己爬出井里。那井口太过狭窄,他骨骼已经发育完全,不得不缩骨才能到底。
关节活动的轻微声响被叫喊声盖过,瑞官大哭道:“没气了、没气了!”
【……】
他渐渐睁开眼睛,眼睛只望秦寄。秦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支使人把他抬回屋里。自己也不更衣,非要一个人坐在井边,像那块盖井石的同胞兄弟。
约莫一个时辰后,瑞官出门,送走太医。回到院中,秦寄仍坐在那里,冷冷盯着他。
不知为什么,那箭一样的目光反而叫瑞官一阵心涩,上前劝道:“少公去换件衣裳吧。”
秦寄却道:“有人要害死他,萧恒不管吗?”
瑞官不敢看他的眼睛,道:“殿下不让往甘露殿禀告。”
秦寄敏锐道:“他知道?”
瑞官不敢多说,按照萧玠嘱咐,将府库册子递给他。
“殿下说,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就把这个给了我。少公若问这件事,让我给少公看。”
秦寄盯了他一阵,迅速翻开册子,在最新一页停住,看了很久,久到纸页被他抓破。
好,非常好。萧玠等自己找他算总账。
这条毒蛇。这个疯子。这个没有心肝的东西。
他把册子一掼,大步流星地闯到殿里。突然爆响的惊呼叫喊声中,秦寄拦腰把萧玠从屋里拎出来,径直走到井边,就要把他往井里扔。
众人抱腿的抱腿救人的救人,瑞官扯住他手臂哭喊道:“少公,你干什么呀,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倒要问他!”秦寄声音激动起来,“找死有意思是吧,耍我有意思是吧!不是想疯想死吗,死啊!”
秦寄把他抵在井边,萧玠像一件寝衣一样委顿在地上,手攀在秦寄双掌上,但只是凭靠,没有任何挣扎的意思。夜风吹动地上那本文册,翻到最新一页,记载东宫支取落魄香足有十两,上面盖着萧玠从不离身的私印。
秦寄两腮肌肉鼓动,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知道这种东西你再用一两就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吗!”
萧玠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萧玠把视线从秦寄脸上挪开,道:“大伙深夜劳累,都去歇息吧。这几天辛苦,多领两个月月俸。”
众人一动不动。
萧玠道:“这是令旨。”
等所有人退去,秦寄仍维持这个挟持的姿势。萧玠看着他,道:“我知道前两天的落魄香,是你给我下的。”
“你没有支用落魄香,但你以为段映蓝保存身体的名义……取了各类原料。有几种草药东宫有种,你直接挖掉了。你看似想遮掩行迹,但其实你也清楚,一定会暴露的。万一暴露在前朝……谋害太子是什么罪名,你有没有想过?”
萧玠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损伤自己?”
秦寄盯着他,像看一个极度虚伪的人,冷淡道:“所以,你就要帮我动手,自己发自己的病。”
萧玠喘息一下,搬动秦寄钳住自己的手掌,让他掐住自己脖颈。
“是,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能帮你做。”萧玠说,“你想报复我,你想看我痛苦、恐惧、发疯。都可以阿寄,都可以。”
他咳嗽两声,轻声道:“我是大梁的太子,不会对屠戮百姓的罪人心慈手软。只有我发病的时候,她才只是你阿娘,只是一个幻影。我可以为杀掉她恐惧,我可以面对她血淋淋的身形痛哭流涕。那时候我会像一个罪人一样向她伏地认罪。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如果……这样能叫你好受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