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66)

2025-12-25

  段藏青问:“阿豹有消息?”

  两个副将是一双兄弟,哥哥阿狑稳重,弟弟阿猛勇毅,堪称段氏姐弟的左膀右臂。阿猛抢先叫道:“不是圣女,是梁太子!梁军哗变,梁太子出逃了!”

  刷子敲在木桶中,瞬时水花一响。段藏青拧眉,“这个时候?”

  “是,斥候所探,正是收了将军檄文的缘故。”阿猛一口气如竹筒倒豆,“梁太子意欲赴约换人,那赵荔城是他爹的走狗,怎么会肯?在兵营死谏,闹了颇大阵仗,要梁太子强攻紫螺城!但桐州军对太子早有怨气,不少人还有亲戚在,哪里听得下弃城的话?赵荔城本是西北来的,多少人心不服他,他要强行弹压,重罚带头闹事的几个将领……火炮营全不干了,要杀了萧玠拿他的人头换紫螺城!”

  木桶被扑通撞倒,段藏青豁然立起,问:“萧玠在哪里?”

  阿猛道:“火炮营同气连枝,哪是赵荔城一个外地人干得过的?他带人断后,让萧玠赶紧去桐州州府调兵。将军,萧玠已经往南奔去,眼看就要到玉龙岩!天赐良机!”

  阿狑却不赞同:“将军要他明日换人,他们却今日生变……未必不是圈套。”

  阿猛道:“玉龙岩是咱们的驻地,压根没有半个梁兵。咱们的人也清扫过,沿途更不见埋伏。再圈套,他梁太子敢单枪匹马往我们刀口撞?请将军下令,末将必提其人头以见将军!”

  段藏青仍一言不发,拿帕子将战马擦干,立即翻身上马,喝道:“抬我的刀来!点五十人,随我赶赴玉龙岩活捉萧玠!那里不是还有座光明祠?”

  阿狑道:“是,整个玉龙岩就那么几个看守,全是清扫祠庙的。”

  那杆长杖大刀已抬出来,段藏青一手提过,黄金瞳仁在眼窝里迸射火光。

  “我要活剥了萧玠。”段藏青鼻中长出一股气,“我要用他的皮给萧恒做寿衣。”

  ***

  翌日阴天,黄昏时分却催出一轮血日。在红得发紫的天尽头,勾勒出一人一马狂奔的黑影。

  萧玠额发被汗水打湿,成绺粘在脸畔。他勒马的声音完全沙哑,气喘吁吁地抬头,仰望这座曾经繁荣如今荒废的城镇。墙壁的排水孔雕刻着虎形图案,作为那位异乡主人的印证,已经被风雨磨蚀得斑驳不清。

  萧玠本该绕道而行,但玉龙岩对他产生一股近似诱惑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击打马腹,从城镇内部穿行而过。

  城市荒废已久,建筑的白石料上青苔遍布,形制和中原十分不同。房屋多尖顶,屋棚被灰泥打染成黑紫之色,如果清洗干净,应当是萧玠记忆中的水青。马蹄前行的街道两处另有尺状水池,浑浊绿水里枝蔓丛生。难以辨认的浮水植物缠满荷叶,压得贞女般的水芙蓉频频低头。

  一切都仿异地形貌,那是萧玠追寻的、放弃的、依旧魂牵梦萦的另一个故乡。

  望见不远处更为高大的建筑时,萧玠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一座宝塔,足有九层。虽然没有匾额、没有任何文字标注,但从塔身图案和风格可以看出,这也是一座光明神祠。

  萧玠下马,向那处走去。

  随着他的脚步渐近,地面传来并不沉重的隐隐震动,萧玠没有察觉,走到独特的井字斗拱之下,推开大门。

  塔中久无人居,蛛网积灰遍布。第一层没有神龛,只设香案,留有几只供奉所用的香灯烛台。

  如此危急存亡关头,萧玠却被血缘深处的声音感召了,他背弃的宗教对他仍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听到有声音趴在耳边说,最高神当在最高处。第九层等着你。

  萧玠擦亮火折,点燃一尊烛台,古旧的香油味四溢。

  他踏上第一层台阶。

  九层楼不低,但萧玠走得过于缓慢。不知是否是疲惫的缘故,他后心很快被汗水洇湿,掌心黏腻,烛台几次差点滑脱手。烛光照亮地面的木板,除萧玠脚印外,还有不少凌乱曳痕,也不知这门窗紧闭的塔中如何闯入飞禽走兽。

  萧玠匀了会气,提步而上,烛台举至第九层。

  光芒涌入,如金粉飞舞。这片舞动梦幻的金光尽头,出现一座神像——一个人的身影。

  从揽剑提灯的特征能够直接判断出,这是一尊光明神像。但跟萧玠所见过的任何一尊都不同。

  格外美丽、慈爱,和熟悉。

  如果萧玠登上神龛,会从神像侧脸发现一枚不经意留下的指印。那他会破译连千年后玉龙岩文化遗址的考古专家都未能解读的一个密码,他会发现,这跟他父亲右手拇指的指纹严丝合缝。接着他会意识到,这座未留名鉴的铜像出自何人之手,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抚摸这张天各一方的脸。

  但此时此刻,萧玠只是合掌跪倒。作为一个背弃光明宗的叛徒,做出有生之年最虔诚的一次拜见。额头抵地时,任由泪水落入尘土。

  就在这时,藻井和每根梁椽上都发出鸟类俯冲的声音,扑扑通通降落在萧玠四周。在神像圣光普照下,本该作鸟爪的器官落地,化成人类穿靴的脚。

  萧玠直起身,无视这些黑衣提刀的身影,他的视线穿过包围圈子落到神像背后。那里,跨出段藏青魁梧的身躯。

  段藏青独眼里光芒闪烁,“梁太子,又见面了。”

  萧玠站起身,淡淡扫了他一眼,“青将军,丧家之犬的滋味不好过吧。”

  段藏青大步上前,掐住萧玠的喉咙几乎将他提起来,“在我的地盘还敢大放厥词,梁太子,今时今日谁是丧家之犬?我本想在紫螺城好好折磨你,没想到你自投罗网啊。”

  萧玠几乎喘不上气:“你为什么要占玉龙岩?”

  “为什么?你搅乱我女儿的婚礼,侮辱她的神祠和我姐姐的圣地,你问我为什么?”段藏青转手捏住他后颈,迫使他抬头跟神像对视,“听说这是萧恒照秦灼造的像,这么一个婊卝子货色坐在神龛,你爹真不怕渎神作业。割袍二十年还念念不忘,一家子痴心种子啊。”

  他说着,两名形似影子的武士抽出棍棒,纵身跃到神龛之上。

  萧玠奋力挣扎起来,在段藏青手中仍是徒劳。他惊恐万分地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听说梁太子对光明教厌恶透顶,不惜毁像以示背弃之意。相比见这座造像也是万分恶心。”段藏青说,“我到底也算你的长辈,帮你行个方便,清一清脏东西。”

  “不行!”萧玠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却被段藏青死死按在地上,他呛了不少灰土,咳嗽着哀声叫道:“不要……不要!我求你,我求求你……”

  段藏青捏着他的脸,居高临下道:“求我?阿寄求你别杀他娘的时候,你肯么?”

  “你也配提阿寄。”萧玠断断续续咳嗽,“你和段映蓝如何坑害他……当年金河祭险些要了他一条命!都说娘亲舅大,你们这一娘一舅一狼一狗,说你是禽兽,简直侮辱禽兽。”

  段藏青捏住他脖颈,嗤地一笑:“现在还敢激怒我,你有胆量。你这么记挂阿寄,我不妨在你临死前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奇怪,他小小一个孩子,哪里来的这样的身手?”

  此言一出,段藏青察觉手底的身体一下子变成一块冷硬的肉。萧玠眼中不再是纯然的惊惧,居然透出些刻毒的冷意。他说:“不可能,我看过他的后背,没有开背的痕迹。”

  “那是老法子。”段藏青道,“你们大梁不是最讲究与时俱进么?”

  “不可能!”萧玠叫道,“你们不敢给他用药,这件事瞒不过阿耶。一旦暴露,秦琼立即开战,你们担不起这个风险!”

  “如果在秦灼身边,有我的蒙眼布呢?”

  萧玠的声音这才有真正颤抖的感觉:“秦温吉。”

  段藏青冷冷一笑,扬声喊道:“砸!”

  两条铁棒带风挥落,砸烂了那张酷似秦灼的笑脸。每一棍都像砸在萧玠身上,那座神像人头滚落时萧玠一团肉泥般跌在地上。他没有悲哀地嚎叫,但他浑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