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错了一步。萧玠想。该留条后路的,不该这么破釜沉舟的,还有更需要他的事去做……
但如今已经不能回头。
他被段藏青揪住头发拖拽起来时撞翻了那盏奄奄一息的烛台。段藏青目中恨意毕露,“我一直在想,要用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才是给你和萧恒最惨痛的报复。”
“萧明长,你杀别人母亲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报应到自己母亲身上?”
他附在萧玠耳边,用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声音,缓慢说了四个字。
萧玠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他眼睛几乎瞪出来,这次不带一点伪饰成分,几乎呕出一口血来。
段藏青道:“别心痛,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他将萧玠提起来,抄出一把更尖锐的小刀,预备从头部活剥他的皮。刀尖离鞘的瞬间,宝塔突然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震动,像一头巨兽陡然苏醒,又猛然跃下山崖。这样猛烈的摇晃让所有人以为产生了地动,只有从他手中脱落跌倒在地的萧玠爬起来,眼睛无比冷静。
他知道段藏青一定会亲自活捉他,一定会在玉龙岩处决他,也一定会在秦灼的祠庙里羞辱他。
只是段藏青不会知道,这九层塔到底是为何所用。
奉皇二十二年,郑绥将宝塔图纸交给萧玠,萧玠立即明白,这座宝塔不仅是祠庙和掩护,更是最后一重防范机制。
火炮乙营的最初设地,就在玉龙岩这座宝塔之下。事涉机密,不得不加机关防卫。如果塔内一些重要设施受到打击毁坏,意味着营地不再安全,机关会牵连运转,毁坏塔身作出最后保护。
元和年的七宝楼案给了秦灼灵感,他勒令第九层永不许明灯。因为在九层,他牵设了火药引线。宝塔第九层完全塌陷后,火药会立即引爆。
二人对床谈话的夜晚,郑绥说:“秦公把一些问题考虑得很周到,像如果营地被发现,积年的痕迹和机要又无法及时清理,这座塔就能派上大用场。”
就是此时,就是此事。
“你还是那么容易上钩。”地动山摇间,萧玠从地上爬起来,“这是我父亲的故地,你赢不了我。”
***
藻井瓦块像苍天一样破碎崩裂,露出后面残阳的血泊。墙体坍塌窗户粉碎的瞬间,萧玠向外面的空白处纵身一跃——
身后火焰光热腾满天际,一条巨龙般直冲太阳。横飞的血肉和放声的惨叫,全部被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淹没。
爆炸边缘,萧玠向下急速坠落着。
这感觉太熟悉了。在梦里无数次,他都这样张开双臂跃下城墙,像张开一双翅膀。掺杂烟灰的风冲撞他每一个关节,他感觉浑身骨头都碎了。隐约间他看到许多画面的碎片,看到秦灼蹬开白虎向他展开的怀抱,和不知年月的一个夜晚,萧恒一步一叩至白龙山顶的身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萧玠想,真的对不住。
意识幻灭间,他突然听见一声怒吼,在巨大的毁灭声里居然无比清晰。
宝塔炸裂之际,城中鸟兽向外逃奔飞窜。夕阳里却有一个鬼魅策马逆行,插剑借力飞腾而上。
在被接住的瞬间,萧玠听见臂骨断裂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撕心裂肺地叫道:
“萧明长!!”
第159章
很多人都想不到,秦寄很早就掌握了家庭的全部秘密。
比如,他知道秦灼爱他,但不喜欢他。
秦寄从小就喜欢观察人。三岁之前,他被放在白虎台和秦华阳一起长大。他观察秦温吉夫妇对待秦华阳的态度,典型的严母慈父。等秦灼过来时,他就把它当作模板对照。
很遗憾,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秦灼并不厌恶他,也谈不上疏远,只是少和他亲近。他不熟悉自己的一切,不知道自己厌恶奶制的甜食,也很少抱自己。
秦寄很小的时候问过一次为什么,姑父解释:“大王身体不好。”
秦寄想,为什么他的身体能上朝骑马,却连自己都抱不起来呢?
没有人进一步解释,秦寄也不喜欢问问题。
第二个秘密不算秘密,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姐姐的母亲才是真正的谜底。
姐姐的生日和忌日都在大年初一,所以宫中春节不结红彩。除夕夜,秦温吉会带他和秦华阳一块去光明台,陪秦灼叠纸花。所有人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只有手指翻动和蜡纸摩擦的轻微响声。
秦寄在这时候观察秦灼,发现他的脸呈现一种余烬的状态,即将冰冷的温暖、哀伤和美丽。秦寄困了,趴在桌上,不小心撞翻了竹筐。刚折好的纸花哗然散落在地,沾上灰土,碰撞引起的响声在夜里巨大无比。
秦寄发现,姑姑立刻站起来,一只手把自己拉到身边。姑父也说:“这么晚了,孩子不是成心。”
他们的警戒态度让秦寄以为秦灼要发怒。但秦灼只是看了自己一眼,没说什么,把东西捡起,继续叠起来。
他没有惩罚秦寄,也没有安抚秦寄。秦寄从他跟前站着,看一朵朵颜色亮丽的纸花从他指间结苞,绽放,持续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一家人到金河边把纸花放掉。秦寄观察到,每到这时秦灼会流眼泪。他的泪水滴落在河水里,化成推远纸花的涟漪。
不知道为什么,秦寄对这个素不相识又少被提及的姐姐有些莫名的感情。她离开那么早,按理说很不幸,但能让秦灼这么牵挂,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而失去这样一个牵挂的孩子,应该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
回去的路上,秦寄挨在秦灼身边,尝试握住秦灼的手指。
他感到秦灼僵硬了一下。
所有人都停住了。
秦灼低头,和仰着脸的他对视。
他们没有僵持很久,秦灼牵过他的手继续行走。自然地,像已经这么做了很多年。
父子关系近了一些,还不到亲密的程度,但秦寄有了更多观察秦灼的机会。他发现秦灼耳垂各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疤痕,有一次他到光明台,发现了几个九连环鲁班锁之类的儿童玩具。不是给自己准备的,因为已经有了相当的年岁。
他也发现,上元节是秦灼的另一个禁忌。每当这天,秦灼都要写信,会吃酒,会吃醉。也会流泪。在那时候,秦灼会主动拥抱他,会厮磨的脸颊,叫一个陌生的名字。
秦寄也就知道,他应该还有过一个孩子。他叫阿玠。这个玠要怎么写,秦寄在心里描过很多次。
等他再大些,秦灼似乎克服了心里的某个关卡,对他更加上心。秦寄有时候会跟随他住,一次洗沐后看到秦灼腹部的伤疤,数了数,一共三道。最吓人的一道已经很淡了。他问这是怎么弄的,秦灼笑说:“这是个小兔子。”
“那个呢?”
“那是个小月亮。”
秦寄没敢往下问。怕失望。秦灼的答案很少有自己。但这时候秦灼捏他的脸,追问:“怎么了?”
秦寄看着他,问:“有我吗?”
秦灼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这时候他们已经会有寻常父子的拥抱了。
秦灼说:“有你,对不起,一直都有你。”
这是秦灼第一次向他道歉,所以之前之后的一切事他都能原谅。他知道秦灼心里想要好好待他。他知道秦灼之前没能好好待他一定有更深刻的原因。他要讨债,就要讨到根源上。
秦寄从小就致力于解决根本问题。
*
他一直有母亲。段映蓝是他的阿娘。但他也知道,父母的关系很微妙,这导致了他奇异的家庭结构。
一般家庭的父母是伴侣,但他的父母不是。他母亲的伴侣是他的舅舅,而父亲没有伴侣。
父亲对母亲一直戒备,不愿意让自己和母亲独处。这件事他和姑姑意见相反,他们甚至为此争论了很长时间。
姑姑很多事情从官方考虑,说西琼南秦的分歧不是一日两日,可以用他来维系政治关系。父亲说你要拿阿寄当工具。这句话似乎很伤姑姑的心。因为姑姑冷笑说,你倒想起这是你亲生的了,我拿他当工具我替你把屎把尿拉扯到三岁?那三年你干什么去了?这么恨姓萧的,怎么不听我的打掉他,怎么不一生下来就掐死他?别当孩子不记事,你冷待他三年,你知道他恨不恨你?真论起来,阿寄能活下来还得谢他娘呢!她真有那个心,那时候晾着你儿子死了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