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活下来都要谢娘,所以这句话很矛盾。更矛盾的是,阿娘对待自己的态度。
她喜欢逗弄秦寄玩,像逗弄一个有趣的小猫小狗。真论用心,有时候反而是该讨厌他的舅舅。
后来他跟阿娘学武,要学会骑乘无缰的野马,好几次滚下马背,险些被马蹄踏成肉泥,都是舅舅把他捞起来背到背上,一言不发地回家去。他趴在舅舅宽厚的后背,摸舅舅下巴毛茸茸的胡茬。
娘亲舅大,舅舅会是他第二个父亲吗?
他也发现,舅舅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舅舅会讲他刚出生的事,但那没有存在过秦寄身上。他意识到在舅舅心里自己也是另一个孩子。
如果这能报答他的好,秦寄很乐意。
*
跟阿娘练武的第二个年头,秦寄发现了段元豹。
在一个偏僻的草坡上,她垂着长辫子编采野花,阳光下像一匹跳跃的小白马。秦寄浑身是伤地出现,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她嚼碎草叶给秦寄敷上。秦寄觉得痒,发现那不是草药,但的确有止血的功用。秦寄感谢她,翻上山崖替她摘下金雀花,将浓金花瓣插进她辫发。
他跟段元豹一起走,居然走回了段映蓝的帐篷。他在段映蓝眼中看到闪烁的光点,像两个尖锐的冰刺。再过一些年,秦寄会明白那是杀心出现的标志。
他很早就知道段映蓝想杀自己。
但没有莫名其妙要杀孩子的母亲。
段映蓝对秦寄的训练卓有成效,再过半年,她喂秦寄吃了一种奇怪的药丸。那天晚上秦寄每个骨头缝痛得要撑开,但阿娘抱着他唱摇篮曲,说不怕,每个西琼的勇士都要这么长大。后来他发现这是训练影子的蛊丸,也发现了所谓珍贵的解药,是每次吃完那黑药丸的夜晚,段元豹溜到他屋子里,喂他吃掉的蜜煎样的东西。
他在被诅咒的当夜就解除了一切诅咒。
秦寄想她真的是个痴儿吗?还是因为无法经受原罪,退化成了最纯洁的样子?
其实秦寄没必要弄明白,他只知道他有两个家庭。或许都给他痛苦,但同时也给他幸福。
他有保护两个家庭的使命。
等学会骑野马的春天,他回了南秦。表哥秦华阳庆祝他的生日,送给他一只小狗布偶做礼物。但他生在猪年,为什么要送一只小狗呢?
他想到父亲腹部第三条疤痕。那个晚上他询问秦华阳,每个人都是娘生的吗?
秦华阳敲敲他额头,说:“你在乱想什么。你当然是你娘生的。”
我问的每个人,他说的是“你”。
秦寄想,他很紧张。这个问题与我有关。
于是秦寄问了一个看似跳脱的问题。他问:“阿玠是谁?”
他在这夜才知道那个字音要怎么写。秦华阳说是玉圭的意思。
秦寄问:“是姑父上朝用的那块吗?”秦华阳沉默一会,说:“不是,是舅舅祭祀才会用的那块。还有天子。”
他们当夜的话题从天子中断了。第二天他把那个玠字拓在纸上递给姑父,姑父被嘴里的粥呛得大声咳嗽。
秦寄很有提问的智慧。这是阿耶不会回答的问题,也是姑姑一定会告诉阿耶的问题。只有姑父会为他保全秘密。
他在姑父那里知道了这个人的全名和身份,萧玠,敌对已久的大梁的皇太子。那个可疑天子的儿子。真正爱吃乳品的人。
有了这些,要推测萧玠的身世是一件不怎么困难的事。
他的表兄秦华阳再次被他拉过来,听他问出那个致命的问题:“萧玠是不是阿耶的孩子?”
秦华阳不说话。
秦寄说:“你说过孩子都是娘生的。”
秦华阳说:“有例外。”
“萧玠是那个例外吗?”秦寄问,“我是那个例外吗?”
秦华阳答非所问:“舅舅只能有你一个儿子。”
秦寄的思维很跳跃,他见过妇女怀孕时隆起的腹部,也见过秦灼带疤的腹部。他没有再问。他已经有了结论。
当晚,他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在近乎梵音的吟诵声中,层层金莲开落,在黑泉上浮成羽毛般的金舟。他立于其上,飘过群山指缝,望见了灵妃的男相。
那是个穿红衣的男人,戴金冠,耳坠七片黄金柳叶,抱一把朱红箜篌睁开眼睛。这时他被摄入光明神的金黄瞳孔,在那里他望见暗神穿白袍的背影。她怀里有儿啼。他看她蹲下身,将婴儿泊在一朵白莲上推远,那孩子渐渐飘成一片水中月亮。那白衣人转身,露出一张属于秦灼垂泪的面孔。
在秦灼的故事碎片里他梦到两个孩子。没有自己,和那个缺位的父亲。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拼凑起梁天子和秦灼剩下的故事,一个标准的鸟尽弓藏式的君臣结局。因为存在萧玠,也是一个负心薄幸的家庭结局。
他和那个萧玠一样也不一样。萧玠有两个父亲,有过一个幸福的童年。而秦寄只有一个父亲,和被那个背弃他父亲的梁天子摔碎的童年。
秦寄终于找到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要解决这个根源。
但他没想到,在他去找根源之前,根源先自投罗网地找了上来。
萧玠快死了,想要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第160章
收到消息的那个夜晚,他发现秦灼在太子祠割血。
剑锋刺破手臂释放血液的同时,秦寄感觉到幻痛。他憎恶损伤秦灼的一切东西,包括萧恒,包括萧玠,包括神。
神应该爱孩子不是吗?需要血供养才赐下祝福,那跟恶鬼有什么区别?
秦寄不信神,他讨厌神。
但他一直没有解掉手腕上的光明钱币,秦华阳告诉他,那是他出生后秦灼送给他的护身符。
后来他知道,秦灼自己的钱币早给了萧玠,虎头剑的另一把早给了萧玠,传说中应该留给自己的落日大弓也给了萧玠。
秦寄讨厌萧玠,嫉妒萧玠。他嫉妒萧玠拥有的完整童年,嫉妒萧玠能让父亲把心割出一大半。
但秦灼爱他。
秦寄还是讨厌他,但也想他好起来。
在秦灼即将北上的时候,秦寄生了一场蹊跷的重病。他意识到这是大人间的博弈,拿自己赌萧玠,他对此并不乐观。
但出乎意料,秦灼选择自己的命,放弃见萧玠最后一面。
这让秦寄有点愧对他。
萧玠病重的半年,秦灼日日割血。中间几度昏迷,醒后祝祷依旧。直到北上的郑挽青传回佳讯,梁太子病愈,天子大赦天下。
那天秦灼抱着书信,哭得肝肠寸断。
秦寄想见见他。见见这个让父亲牵肠挂肚的人,和那个让父亲痛不欲生的人。
因为萧玠的病,秦灼和梁皇帝有了交往,两地关系也有所缓和。春天,姑姑出使长安,秦寄怀揣打磨锋利的匕首,以秦华阳的身份陪同。
这时候他立下第一个宏愿。
他要做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刺客。
要实现最了不起,首先要从杀掉皇帝开始。
他动用学来的全部知识,设计自己的刺杀路线。在逡巡过程中,对上那个萧玠望来的眼睛。
一双和秦灼简直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太忧伤,也太清澈,而且对秦寄来说,这个大他七岁的少年还太成熟了。秦寄不喜欢这种低人一头的感觉。萧玠看他似乎看待一个孩子,年龄差距很难让他达到一个平等的位置。
他也不喜欢萧玠维护萧恒的态度。他替秦灼感到一种更深刻的背叛。可他又没法替秦灼不值。因为他每根头发都感觉到,萧玠几乎被痛苦和思念撕成两半。萧玠流泪,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无法招架。
讨厌哭鼻子的男孩子。讨厌胜之不武的感觉。讨厌。
*
回到南秦后,日子照样过。他加倍练武,从不生病。萧玠总生病。萧玠的消息再次传来,还不如生病。
那时候秦寄还不太理解玉陷园事件的意义,但他记得父亲跌在地上,从指缝挤出的绝望的哀叫。铁石心肠的姑姑紧紧抱住他,居然也垂泪不已。
父亲状若癫狂,倒在她怀里连声喊道:“备马,给我备马,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我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