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88)

2025-12-25

  秦灼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萧恒也没有。两个人对视片刻,在所有人目送下相携退场。他们把这个烂摊子丢给长大成人的孩子,也把整个当世和后世议论丢到脑后。

  这场倾国倾城的大灾难崩塌了大明山,坍塌了光明台,让秦氏宗庙化为废墟,连光明神像也荡然无存。它造就了无数的生离死别,居然让他们就此重逢。

  接下来,秦灼叫来医官,光明正大地把梁皇帝带回自己的王帐。这就是一天之后人尽皆知的事了。

  但这天的太阳仍悬挂高空,这天的结局还在等待收束。

  *

  尘埃落定了,萧玠的目光还是没能从秦寄的右臂离开。刚刚抛出那把虎头剑时萧玠看到他臂骨折成一个诡异的曲度,萧玠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忙要叫人,但突然想起南秦残疾不能继位的规矩,众目睽睽下只能忍住,将尉迟松唤来,低声嘱咐:“叫咱们的军医给他看看,千万不要声张。”

  秦寄没有出声,已经拆卸布条重新把自己右臂吊起来。这是个不肯离场的态度,或者说,是个并不准备让萧玠独自处理残局的态度。

  这时候一只手探过来,捏了捏他的手臂。

  秦寄有些讶然,叫道:“老师。”

  褚玉绳眉心没想到他的手臂成了这个样子,眉心蹙了一下,一直没有展开。直到萧玠说:“这位秦旭公子如何发落,就交给丰城侯定夺了。”

  褚玉绳冷嗤:“秦旭——聂旭还差不多。”

  一瞬间,聂亭脸色青白交加,他在虎贲押解下剧烈挣扎起来:“你胡说什么?!公子是天潢贵胄!”

  “是吗?”褚玉绳一挥手,当即有侍卫端上一碗清水,放到二人面前。

  褚玉绳说:“我不冤枉你。古有滴血验亲之说,你可以和你这位公子滴血进去,向世人证明清白。”

  聂亭圆张的嘴巴陡然僵住,他喉中嗬嗬响了两下,始终没有点头。

  “怎么,不敢?”褚玉绳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你和苏氏女偷情,私情败露后不敢担责,眼看她怀着你的孩子被押入宗祠!苏氏女何来殉情,明明是心中绝望,才悬梁自尽!你害死了她,如今还要把她配给旁人,往将军头上泼这个污水!她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转眼去看秦旭,所谓的秦旭已被剥掉礼服,面无血色,说不出一个字。

  褚玉绳道:“看这位聂郎的谈吐,你动这大逆不道的心思很有些年了吧?大抵从你带着虎威营卖给他大宗伯的时候,就谋定了这个鱼目混珠的计划。”

  聂亭浑身一颤,“你……你从一开始入局,就是为了肃清虎威营……”

  褚玉绳笑了笑,“如果不是你们脏污了悯公的清名,鸡鸣狗盗之徒,配我出来一趟吗?”

  *

  从玉升三年悯公殁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五年。秦晟死了二十五年,褚玉绳就寸步不离地替他守了二十五年。王陵是生人和死人的界线,却不是出世和入世的界线。诸如秦寄的叛逆、秦灼的变革,都能跟随每次的祭祀用品送到他的耳朵里。

  这对褚玉绳来说无意义,但对传信人而言却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物议沸腾之际,“秦华阳”不请自来。这位二十年不曾谒陵一次的丹灵侯为悯公做了一个正宗尊贵的超度,然后揭出其意:秦灼变革,引起轩然大波,他希望和褚玉绳联手,接回他的学生秦寄主持大局。

  迎回储君的言下之意,很可能就是逼迫秦灼退位。

  褚玉绳觉得也可以。

  但盘旋在南秦储位下的漩涡越来越深,褚玉绳想,这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同意跟随“秦华阳”去寻找秦寄,但在半路,他发现这个使团里所谓出身虎贲的护卫,更具有虎威营的影子。

  那是他曾经的左右手,他曾经骨肉一部分,任何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接着,他发现“秦华阳”和西琼关系匪浅,未必没有通敌的可能。

  他也就明白过来,对方想再次挑动自己对秦灼的仇恨,但未必是要奉秦寄继位。

  其实按正常逻辑讲,聂亭的计谋百无一失。他推立秦晟的儿子,而褚玉绳正是秦晟坚定的拥趸。褚玉绳虽是秦寄的老师,却从不肯入朝见他,师生顶多是一种挂名关系,一种类似“太子太师”的荣誉称号,这样的表面徒弟和秦晟遗孤相比毫无胜算。况且抛开情感,只从利益来讲,悯公一系重掌大权对褚玉绳百利无害,虎威营更是一家人。

  但他不明白,秦晟已死,仇恨对褚玉绳来说已经没有必要。

  还有秦寄。

  秦寄是秦灼的儿子,也是为数不多会悼念秦晟、祭祀秦晟的侄子,他是个好孩子。褚玉绳懒得管秦灼的儿子,但不会任由自己的学生和秦晟的侄子被人害死。

  更何况,褚玉绳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清楚,秦晟会不会有一个儿子。

  聂亭弄巧成拙,踩到了褚玉绳真正的底线。

  偷鸡不成蚀把米。

  *

  聂亭父子交到褚玉绳手里,虎威营叛逆也由其负责审判。萧玠凝望他离开的背影,感觉像一把尘封多年的名刀重新收回鞘中。他没有走那红氍毹。

  一个无关大局的疑问突然从萧玠心中浮现。

  悯公当年,真的没有心上人吗?

  倘若如此,他何必为一个还没有出现的心仪之人立刻剖符呢?

  一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在历史天空下初次亮相。艳阳下,玉符节在褚玉绳腰间光芒温润。

  或许他本就是那符节的归属,又或许,它只是秦晟帮褚玉绳叫开城门的令牌而已。

  斯人已逝,二十载时光流得青山老。

  很多问题如今只作谜团。

  很多谜团当年也没有答案。

  ***

  这是一个注定会铭刻史册闪耀万古的清晨,清晨的朝阳照彻天下,万里尘埃荡涤无遗,灾害后的明山金水焕发一种病愈的生机和美丽。在她容光映照下,萧玠解掉麻服脱掉丧袍立出来。

  王城内外业已肃清,除虎贲军火炮营的队伍外,相邻南秦的梦、喻、乾、华四州守备的旗帜也在大梁军旗下依次排开。军人下马纷纷跪倒,等候太子全新的令旨。

  萧玠问:“诸位来得及时,本宫深感此恩。”

  梦州守备军都尉抱拳道:“殿下折煞臣等。收到殿下命令率军捐献钱粮的消息,我们就奉命赶来了。”

  “但各位只能在境外驻守,这个时候也难下发统一军令。”萧玠问,“是陛下早给各位留了密旨吗?”

  都尉神色有些茫然:“我们没有收到圣谕,只是看到温吉王城方向的烽火点燃了。”

  “烽火?”

  “是,奉皇元年,陛下下诏在南秦增设烽燧台十五座,但见狼烟,大梁临近州府俱有发兵救援之责。”

  萧玠沉默了。其实他是在用沉默逼迫自己不至失态。

  这道早于他出生的圣旨,证实了梁秦的确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新婚岁月,只是如世人所知,不过七年他们就像任何一对怨偶一样破镜裂席死生不见了。人们说起这段往事,难免唏嘘秦君十余年从龙之功依旧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最是易变帝王心。但同时,包括萧玠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世间最牢固的本该是帝王家的山盟海誓。

  君无戏言。

  二十四年之前,尚未登基的萧恒送给秦灼一份生日礼物。这份礼物在二十四年后的仲秋打开,依旧能兑现情人当年的承诺: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

  萧玠的思绪被臣工的试探声打断。

  全部叛逆束手就擒,一片狼藉的场地上,仪仗队伍已排布整齐。负责辅助祭祀的官吏们询问:“今日除新君继位典礼外,还有战后祭祀天地神灵的典礼,还望殿下示下,是否继续进行。”

  他叫的殿下应当是秦寄,但秦寄没有说话。

  萧玠道:“我记得大宗伯给秦旭的安排,是要他供奉苏氏牌位后,先在宗庙埋玉牒祭地,再到明山极顶祭天。”

  为首的奉常低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