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89)

2025-12-25

  “好庄重的封禅之礼。”萧玠说,“只是今天,少公不祭祀天神地神光明神了。”

  官员们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意思?”

  “祭祀天地山川,祭祀自然。”秦寄说。

  “祭祀所有受难者的亡魂与英灵。”

  这场不伦不类又异常庄重的类封禅仪式给梁史秦史梁人秦人留下了共同的深刻印象。他们晚年含饴弄孙之际依旧对此事津津乐道,说明帝当年亲自提锨掘土,帮秦武公挖开掩埋玉牒的土坑。他们没有唱祭祀南秦地神的歌谣,我听见明帝说,感恩粮食,感恩丰收,土地愈合,抚平人民的一切伤痛。然后他们率领仪仗队伍登上明山,那场地动后,明山十二峰只有树立界碑的山麓安然无恙。那曾经是昭帝明公的祭天之地。

  我们看到明帝和武公一起跪在他们父亲跪倒过的石台上,我们听到他们发出郑重的祈祷。祈祷安乐,祈祷和平,祈祷逝者安息,祈祷生者幸福。他们祈祷的是他们力图做到的所有。今天我发现那不是祷告,而是他们未来的成就。

  接下来,是史笔最为津津乐道的一幕。萧玠站起身,取过册立新君的宝匣,在万众瞩目下打开匣子。

  是大王的王玺吗?小女儿伏在业已致仕的虎贲卫军官膝头,问,但当时不是还有大王吗?

  不是王玺。这名父亲说,是光明王印。梁太子自己刻了个光明王印给了他。

  

  那个年代,光明信仰虽被撼动却难以根除。铲除宗教也不是秦灼作为执政者的本义,他要清除的只是宗教染指政治的手爪而已。接下来一定的光明祭祀活动更能安抚灾难和政变后动荡的人心,因势利导的道理,是君王的必要修行。

  然后呢?小女儿追问,然后武公拿过了宝匣吗?

  父亲摇摇头头,又点点头。

  他说,武公跪在了明帝脚下。

  这则传闻在未到场人群中炸开轩然大波。这似乎印证了南秦新君对大梁新君的臣服姿态,有人说新朝会正式恢复建交,有人说这意味着我们要再度向梁邦俯首称臣。

  但目睹现场的任何一个人都难以作出评价。

  他们看到,秦寄对梁太子单膝跪倒,并无所忌惮地直视他的眼睛。这绝不是臣服的目光。

  人们还未能品味其意,王印已经交到秦寄手上,他被萧玠小心翼翼搀扶起来,历史在这一刻尘埃落定了。

  接着,这位无可置疑的南秦储君放下宝印,左手握住萧玠右手,举过头顶。

  明山之上,响起一片山呼千岁之声。

  这天正值仲秋,是南秦大公秦灼的生日,也是阖家团圆的节日。梁史秦简像两条阔别已久的河流分支,再度汇入同一片历史水域。这段共同的历史向后世宣布,这是梁太子为秦太子明山授印的一日,也是梁帝秦君覆水欲收的一日。

  是为承明十八年千秋节。

  暨奉皇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第173章 

  这场宫廷动乱被夷灭在最靠近成功的时刻,昔日的神祠也成为一座华贵监牢。萧玠作为探监者踏入门槛时,仍听到郑挽青平和优美的诵经声。

  祝颂结束后,郑挽青并没有回头,但脑后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

  他说:“你果然是站在门下的人。但我很奇怪,你是怎么做到的?”

  萧玠说:“大宗伯,你是个虔诚的信教徒,但不意味着整个神祠都是。很多入庙的宗伯宗姬,只是为了锦衣玉食,为了爬到一个受人尊崇的位置。撬开他们的嘴,甚至不需要用刑。”

  “你曾是个很有慧根的教徒,如果一直修行下去前途无量。”郑挽青说,“只可惜你脱离了圣洁的神道,一心要掉到尘世的泥淖里。”

  “大宗伯弑君叛国,难道不是泥淖的根底吗?”萧玠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你居然借助神明之便,帮助西琼豢养影子这种凶器,还用来叛乱你自己的军民。”

  郑挽青说:“但你还是想到了。哪怕你用过时的经验,错估了他们如今的战力。”

  萧玠颔首,“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陛下伐琼一战中,影子这样强悍的战力,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抵御作用,甚至除却几个西琼近卫之外,根本没有作战队伍出现。我先前揣测,段氏姐弟把所有影子派去保护段元豹,但也讲不太通。要保护一个痴儿,压根用不了这么多的影子。只有一个可能。

  “这是一支由你和西琼共享的队伍,在段氏姐弟要使用的时候被调离了。”

  萧玠看向他,“阿寄被段映蓝做影子试炼过,但他身上并没有开背的痕迹,我只能推断,有高人研制出了长生蛊种植的新方法。除了郑先生你的医术神通,世间何人能成此事?你们需要训练一支隐秘的队伍,不能给外界留下把柄。你把它作成了一种丸药,但这意味着,你可以添加其他东西,哪怕他们在段氏姐弟手中,也能为你所用。不然,很可能会得到一个异常惨烈的结局。可叹段氏姐弟自诩玩弄人心,最后竟被你玩于股掌之中。

  “而你们合作结束——或者说决裂的原因很简单。”萧玠说,“她许诺你的光明王印是假的,你提前发现了这件事。”

  她以此要挟秦灼合兵抵御萧恒,不成,便在南秦掀起满城风雨,指摘秦灼遗弃王印。也是以此,她让郑挽青为其所用,多年蒙在鼓中。

  好一个空手套白狼,将南秦的君权神权都桎梏其中。

  萧玠道:“西琼对你亦有冤仇,你居然还敢接纳阿猛等人的投奔。你不怕事成之后,他们反戈一击吗?”

  郑挽青道:“梁太子也说过,我有牵系他的法子。我能够善用这支队伍,就像我能够善用罂粟一样。”

  “善用罂粟招揽信众,善用影子谋弑君主,所谓的善与不善,还不是大宗伯你的自我判断吗?”萧玠道,“前段时间我一直想是谁能在光明台做手脚,考虑的基本都是大王的近身和亲信,认为他们才有动手的时机。但你手上有影子,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对他们来说,在宫中松几个榫卯和锯几根柱子,是很简单的事。而且我知道,影子有一套和动物相处的本领,既如此,通过动物行为预知地动,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时还想,既有如此之能,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大王?因为你们的目的并不是只是大王死,而是推立一个虔诚的、肯尊奉光明的新君。你觉得他正把国家引入歧途,你觉得杀一个背离神旨的君王是正确的,哪怕你受惩罚,也是为了万千百姓的幸福而做出的牺牲。”萧玠问,“你真的是为百姓幸福吗?如果你真能预知地动,你为什么用在杀人而不是救人上?”

  他深深呼吸:“你是大宗伯,你的话几乎等同于神的谕旨,但凡你告诉朝廷地动可能发生,明山守备会立刻组织百姓撤离到安全地带,那才是成千上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郑挽青说:“你还是不明白,天灾是神的意志。对神的意志,只能顺应,不能反抗。一旦反抗,会有更强烈的怒火爆发。到时候就不只地动涉及的明山地带,整个南秦都要为之倾覆。”

  萧玠说:“既然如此,世上为什么有君主,为什么有人治?你如果只需顺应神的意志,又为什么那么早就勾结段映蓝?就为一块不知真假的光明王印?”

  郑挽青道:“她当时的条件对南秦有益。就像罂粟,只有愚人才会避若猛虎,智慧者运用,则会有所增益。”

  萧玠道:“你知道百姓不是全部智慧。难道对你来说,他们就该受毒害,如同蝼蚁?”

  郑挽青看向他,“梁太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并不是喜欢耀武扬威之人,如今踏足此地,只是为这些人鸣不平吗?”

  萧玠摇头,说:“我只是不喜欢有困惑。我不明白你和大王政君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如此穷凶极恶。现在我明白了,你不恨任何人,你只是在做认为正确的事。但你始终也是利用了尘世的权柄,却蔑视所有被你利用的人。你利用聂亭来联系虎威旧部,希望组建一支效忠神明的世俗军队,但没想到那块暗神宝印和所谓的继承人都是假的。你利用褚玉绳对秦晟的忠诚来争夺君位,但没想到他和秦晟有世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你利用段映蓝,但没想到她最后要你里应外合发动南秦联手攻梁——根据你身边宗伯的供述,这才是你和段氏决裂的根本原因。你利用秦华阳的身份诱骗我,试图取得我的信任,但你完全没有靠拢他个人形象的打算。我把这一切告诉阿寄后,他就像我证实,第二个所谓的秦华阳一定是假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