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道:“我不立后,不只是为了阿玠。”
杨观音看着他,“但殿下是很重要的原因。”
萧恒不语。
杨观音又道:“家兄即将领命启程,他如今已被世族视为叛逆,此行更是视死如归。要他活,除非他成为与皇家、与陛下血脉相关之人。如果陛下要立一个杨皇后,所生亦为杨太子,那家兄便是一国之舅,没有人敢对大梁未来天子的母舅下手。陛下,时局如此,孰轻孰重。”
萧恒道:“我知道,娘子是为玉清守志之人。我不能做这种事。”
杨观音笑道:“难道陛下真打算同妾行周公之礼吗?”
萧恒神色一僵,“我绝不敢有此心。”
“但如果不是妾,没有一个女子愿意、应该独守空房,哪怕这个空房是椒房。陛下是打算叫她守一辈子活寡,还是真同她生儿育女,作践了她也作践自己的一颗心呢?”杨观音轻轻叹道,“陛下,恭让皇后的殷鉴犹在啊。”
萧恒身躯轻轻震动一下。
“我谁都不作践。”他还是说,“我不立后。”
杨观音道:“陛下先前不立后,已被逼到要大开杀戒了。”
萧恒道:“无人不惧一死。”
杨观音道:“可殿下为了陛下,会惧一死吗?”
萧恒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他垂下头,双肩剧烈颤抖起来。
一地余晖里,杨观音整衣跪倒,目中水光微动,“妾是裴玉清的妻子,所以绝不会做陛下的妻子。但陛下是妾和玉清的恩人、全大梁的恩人。”
她双手加额,俯身于地。
“妾温国公次女杨氏观音请诏入宫。妾,心甘情愿。”
***
奉皇十五年腊月二十八,皇帝下诏,册立温国公次女杨氏为后。正月初五,举行封后大典,授册宝,迎居立政殿。
天子立后如此仓促,难免引来议论纷纭。有人说是潦草敷衍,有人却不赞同,道咱们陛下独居多载,又正值壮年,说不定早想温香暖玉。之前种种,只是演绎故剑深情——更别说故剑是谁尚且一团疑云——如今才是顺水推舟。
不过这些闲言碎语是落不进太子庭院的。事实沉重流言轻,昨夜一场北风,今早连落叶都能打扫得一片不剩。郑绥有东宫鱼袋,无事便来陪同,萧恒也给他宽限,夜间也许他留宿禁中。有他作伴,萧玠也强了精神,这几日竟能起身行走,也能自己做些取用。萧恒大喜过望,太医却知回光返照之理,谨小慎微,不敢道破。
立后的装扮在年节掩盖下悄悄张罗起来,宫中得到嘱咐,绝不敢在太子眼前露出一星半点。但萧玠自己却是极敏锐的人。正月初一,他正掀那本《明王》瞧,忽然抬头望窗户,凝神片刻,道:“我听见有编钟响了,还有鼓声。”
郑绥晓得是礼部演练婚仪乐曲,便笑道:“听说今年有外邦使节朝贺,大抵是招呼他们的。殿下若想听,臣明日把琴带进来,好吗?”
萧玠倚在枕上,看了他一会,方绽开一笑,颔首道:“好。”
萧恒但凡下朝无事,仍是每日来瞧他,从不谈论立后事宜,萧玠也不多问。直到正月初四,萧恒傍晚过来,陪他一块吃饭。
萧玠吃得少,半碗清粥便罢。萧恒知他的胃口,也不要求,把他剩的汤粥倒自己碗里,挟着酱菜来吃。
他一埋头,萧玠就瞧见他的头顶。
萧恒素来自己梳头,白头发生得快,就让他自己藏在头发心。他又比萧玠高不少,平日看不出什么破绽。
萧玠这么看了他一会,说:“明日我不过去了。”
萧恒点点头。
萧玠说:“如果有大臣再参奏,你别急。”
“我不急。”萧恒放下碗筷,“这事你不用管,你就照顾好自己。明天再晚些,我还是过来吃饭。”
萧玠道:“别了,我明晚想早睡。”
萧恒想说什么,到底没出口,应一声。
萧玠挟着筷子,似乎酝酿什么,终于,看着他的脸,说:“阿爹,你能把吉服穿来给我瞧瞧吗?”
萧恒不防他提这件事,沉默一会,道:“好。”
萧恒没有离开东宫,他陪着萧玠,由秋童去取明日的婚服。过了一会,萧恒更换完毕,走出屏风。
在萧玠眼中,他华发早生的父亲短暂焕发出青春容光。一瞬间,他容颜再朱,鬓角重绿。他今年三十有余,却类似一具年逾四十的身躯,这具身躯在转向萧玠的一刻返老还童,让他见到他从未见过的弱冠之年的父亲的模样。
这件吉服像件仙衣,但它只沾了婚姻的名头,甚至都没有触到爱情的边角。萧玠无法想象,对他铁石心肠的父亲来说,爱情竟有这样起死回生的力量。
萧玠站起身,慢慢向他走去,帮他整理衣领,又将旒珠放下,手指落在一道褶皱上,却没有抚开。他问出一个执着多年的问题:“你们那时候……穿过吗?”
萧恒说:“我们那时候,按的是你阿耶那边的规矩。”
萧玠应一声。
萧恒看着他,“册立你的那天,我穿的这一件。”
萧玠猛地抬头,瞧他一会,问:“礼部没有啰嗦?”
萧恒笑道:“你老师是偷天换日的好手。”
他笑着,轻轻抱住萧玠。
萧玠慢慢缩在他怀里,脸埋进他衣襟,把那件熨好的吉服抓得生皱。许久,才颤声说:“对不起。”
萧恒轻轻拍打他后背,只叹一声:“傻孩子。”
立后大典在清晨举行,萧恒当夜就要动身出宫,便不在东宫久留。他刚走,郑绥便到,倒像是预先受过托付。两人说了会话,已是一天寒星。
萧玠道:“绥郎,我想去趟甘露殿。”
郑绥没有劝阻,替萧玠穿好棉衣,又取过大氅,才提灯搀扶他出门。如今夜深,萧玠不想叫辇,两人便走走停停。出现在甘露殿门前时秋童大惊,忙叫人去生炭。萧玠坐在椅中匀气,一时也没有阻止。
他抬头打量,殿中已按照天子婚娶的礼仪布置一新。龙凤花烛已然供好,桂圆莲子的山堆也在案上摆放。一片吉祥的海洋里,萧玠这个气若游丝的人反倒格格不入起来。他盯着堂间红剪纸的双喜看了一会,便示意郑绥,扶他走去内殿。
萧玠要跨门槛时低头瞧了一会。
小时候跨门槛有些难,他便爬,萧恒要抱他,秦灼反喜欢看热闹,要看他自己爬过来。萧恒便站在一旁,见他若歪倒便赶紧捞他。有一次萧恒不在,他爬门槛不慎磕在地上痛得大哭,秦灼这才慌了神,以后再不叫他爬了。
阿双同他讲:“后来陛下回来问:‘阿玠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大王不敢讲实话,便同他扯谎,白天说是殿下自己够酪吃叫酪碗砸的,晚上说是殿下非要爬树拿头撞的。陛下也就心中有数。吵嘴?要陛下同大王吵嘴,那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难,不过陛下有别的法子辖制他。什么法子?啊呀,这不能同殿下讲了。”
见他呆住,郑绥也不催,由他静静立了一会。等萧玠回过神,郑绥便扶他过门。
萧玠由他搀着,缓缓走到那张床前。床前红帐垂落,香囊结系,所取纹饰皆为南地风尚。
萧玠挂起一半帐子,从床边坐下,见萧恒所盖不是他从前那床棉被,而是一床大红鸳鸯的旧缎面,已经上了年头。又打开床头匣子看,见是两枚大印和不厚不薄的一叠书信。
信封早已泛黄,字迹他熟悉,称呼他熟悉,甚至那甜蜜他也熟悉。但萧玠没有打开,只随手取一枚印扣在手背上,看着那几个字,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萧玠将匣子收好,瞧见秋童担忧的脸。萧玠目光示意他背后衣架,上面是仍和萧恒常服挂在一起的诸侯衮衣,含笑道:“秋翁,明日你受累,照顾好陛下,带上太医,他可能会难受。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从今往后,别在陛下跟前讲到他了。”
秋童看他从小长大,如何听得了这番话,当即落下泪来。